第13章 - 房子
春天来了,伊万诺夫开始筹备修一座房子。“这地方实在太破了,”他洪亮的大嗓门震得玻璃嗡嗡作响,“是吧!我就觉得这里太破了……不会有女孩愿住这种屋子!别她们啦,我也喜欢城里的楼房!”
冬天太难熬了,阿廖沙瘦得皮包骨头。他坐在一张粗糙的木头凳子上,学着缠毛线球。乌里扬诺夫路过办公室,靠在门边瞅了他一会儿。阿廖沙低头缠毛线,假装没看见他。
“哟,”这个庸医又满身酒气,“阿里克要盖房子,你晓得吧?”
“我知道。”
“听盖房子的时候,地基里填个人,就能保证房子不倒。你把谁填进去比较好?”
阿廖沙缠好了一个毛线球,继续缠另一个。伊万诺夫见天犯病,一会儿要求为他编织帽子(“要厚实一点!帽檐能扯下来遮住耳朵!”),一会儿要什么新桌布(“要花边的那种!什么花边?我他妈哪里知道……你不是假娘们吗?你看着办!”)。他还颐指气使,命令阿廖沙学会某种钩针花样,给收音机织一条“漂亮的毯子”。他还不可理喻地要求阿廖沙用毛线织一个“水壶保暖套”,天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要是你织出来,我就给你搞块肉吃。”伊万诺夫,“你很久没吃肉了是不是?你肯定特别想吃肉。”
“还不理人呢!纳粹分子……”乌里扬诺夫咕哝着离开了。阿廖沙缠完毛线,时间正好到了中午。他清洗土豆,给伊万诺夫准备午餐。时钟当当敲响,那家伙大踏步出现了,汗流浃背,一进门就把沙普卡帽丢到阿廖沙胸口。
“热死了!”他气势汹汹地奔向那锅炖菜,“好香!——你没往里下毒吧?”
“没有,伊万内奇。”
“那就好。”伊万诺夫坐到桌前,用大手扇风,“你要是毒死我,苏联人民就会宰了你,把你的肠子缠到树上。今天我砍了两棵树,不过我看有点儿麻烦。要接水啊、电啊什么的,住外面总不比住矿里方便。”
阿廖沙盛出土豆,放到伊万诺夫面前。他自己只能吃一点点,维持在饿不死的水平。这已经比他的同胞好太多了,他掰开一块黑面包,沾汤慢慢地吃下。
“盖房子可麻烦。”伊万诺夫眉飞色舞,“我以前帮邻居盖过房子!他许诺,我给他盖起来,就给我两普特粮食。那个老狐狸,我给他盖房子,他却不给我粮食,成天找借口。哎呀,后来——”
他的脸色阴沉下去,想必那位狡猾的邻居死于战争,永远不可能赔付那笔工钱。阿廖沙赶紧咽下面包,好了,食物落尽肚中,伊万诺夫至少不会逼着他吐出来。伊万诺夫闷闷不乐地吃了一会儿,“你以前住什么样的房子?”
“普通的房子。”
“胡扯!你肯定住特别好的房子!”
“我父亲不喜欢我,”阿廖沙字斟句酌,“所以,我只有一个很的房间。”
“哦,当然啦,你老子喜欢你才怪哩。”伊万诺夫的阴郁一扫而空,“生了个儿子,满心欢喜,没几年却发现是个假娘们——你的元首知道你是假娘们吗?”
阿廖沙放在膝头的双手握紧了,“不知道。”
“希特勒那老鬼,被你给骗啦!”伊万诺夫愉快地挥舞勺子,他一笑,鼻子就皱起来,十分孩子气。他也才二十三岁,要是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战争,兴许真的还是个大男孩。“你这种假娘们要是被发现,就会被送进集中营,是吧?你觉得你能改造好吗?”
“不能。”
“听你们德国的大夫手段挺高明,不定你的元首一高兴,就派个大夫切了你的鸡巴,把你变成个真娘们呢!你想当个真娘们吗?”
“我想。”
伊万诺夫获得了满意的答案,哼着曲离开了。临走前,他,“我吃不了!你浪费了太多的土豆。浪费是最可耻的行为,本来喂狗也比便宜了你强,但矿上没有狗——那就便宜你吧!对了,得弄条狗……”
他下了楼,一路唱着那首《乌拉尔的花楸树》。伴着伊万诺夫荒腔走板的歌声,阿廖沙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剩下的炖菜。他太饿了,从他就吃不饱。那个老女人吝啬于给他足够的乳汁,因为他是私生子,流着下贱俄国女人的血。
伊万诺夫最终放弃了修建新房子的计划。“太麻烦了。”阿廖沙织着毛线,听到他对乌里扬诺夫抱怨,“这个呀,那个呀,我可搞不了。以前修房子哪那么多事情!”
“你不修房子,女护士可就来不了啦!”
“我这也挺好的呀!再了,我又不会一直待在西伯利亚……”
“是啊,谁乐意住这里……”
“等这儿的工作结束,我就去列宁格勒。列宁格勒可大了!我觉得比莫斯科还大。”
“别瞎,莫斯科才是最大的!”
“我不管。”伊万诺夫憧憬地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柳芭去过列宁格勒,她告诉我列宁格勒像天堂一样美丽。我的柳芭从不骗我,所以列宁格勒就是最好的地方。”
施瓦伯格相中了一套位于格林沃尔德的房子。那是个不错的地方,位于郊外,地如其名,绿树成荫,掩映着一栋栋精致的楼。这是慕尼黑的高档住宅区,价位惊人,不过施瓦伯格还是痛快买下,虽然他决定平日还是租住在拥挤嘈杂的室内,只有假日时才回来消遣。
“我买了房子。”他把这事告诉昆尼西,高级工程师面露踟蹰,施瓦伯格不给他敷衍的机会,“在格林沃尔德——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
“哪里好?”
“位置……好。”昆尼西思考着,“安静,风景很美。”
“你在那有房子?”施瓦伯格笑道,“不然你怎么知道那里风景很美的?”
“我去过几次。”
“父母家?”
昆尼西点了下头。现在施瓦伯格一有机会就叫他过来,大部分时间他们谈的是上市的新车型,掺杂着一些私人问题。施瓦伯格发现,这位幸运儿经常用装傻的手段来逃避问题,但他装傻的本领太弱了,通红的耳朵出卖了他。
现在,他的耳朵又红了。“你应该努努力,”施瓦伯格假装严肃,“早点升上去,多赚些钱,我们就可以做邻居了。”
对此,昆尼西的回应是一个几不可闻的“是”。他逃跑似的离开了,施瓦伯格转着手里的铅笔,他要雇个园丁,种一园子香槟色的花,还要种棵花楸木。等到了春天——
不,他为什么要种花楸木?
施瓦伯格放下铅笔,后腰的伤疤隐隐发痒。这是个警示,舒服的日子过久了,人就会心软。他不允许软弱再度占据内心,哪怕一次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