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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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恩斯回来了——这个美国人有种神奇的能力,好像能无限膨胀,直到占领整个空间。隔着一个车间,施瓦伯格就感受到了变异的空气。果然,费恩斯正在跟几个工人嘻嘻哈哈,用巴伐利亚方言交谈。施瓦伯格从未听过昆尼西使用方言,这大概是对他这个“普鲁士佬”的某种带有蔑视的尊重。

    “冯·施瓦伯格先生!”费恩斯精力十足,“下午好!”

    “你好。”施瓦伯格,“在波恩干得不错。”

    费恩斯得意地笑了笑,美国人嘛,永远学不会谦逊。近距离观察,这讨人嫌身材保持得还不错,就是身高非常普通。至于长相,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啰。施瓦伯格认为费恩斯毫无特点,但他的女秘书却觉得“迈克”很让人喜欢,因为“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贝克尔先生对你满意极了,希望你能调过去。”

    “哈哈,这就不用了吧!”

    是的,当然啦,费恩斯可绝不会调动去波恩。如果去了波恩,怎么能每天开着崭新的2000款汽车和昆尼西同进同出呢?比起升职加薪,男同性恋肯定更重视生理需求。哦,生理需求,没有最强烈的生理需求,他也不会万里迢迢跑到德国——施瓦伯格也看过费恩斯的档案,这家伙在美国同行业公司里干得挺顺利。

    圣诞节前,施瓦伯格见了昆尼西一次。昆尼西穿着工作服,脖子里围着一条浅褐色的围巾,着精致的结扣。这就是同性恋和一般男人的不同之处,施瓦伯格冷笑。昆尼西总会在细节上展示他异于常人的性取向,也许是“同类间”的暗号或默契。报告没有任何问题,施瓦伯格翻动着那份报告,“……卡尔,你得有六英尺高吧?”

    昆尼西“嗯”了一声。

    “真好。”施瓦伯格放下报告,“超过五英尺九英寸了。”

    金头发、蓝眼睛、六英尺,完美的标本。“要是在以前……算了。不过他们恢复了你的待遇了吧?”

    “不好意思,什么待遇?”

    “就是你的待遇呀,你不是国防军嘛。他们给你补发津贴了吗?”

    昆尼西看起来可完全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我那时候还在苏联……听1952年就给你们恢复待遇了,补发津贴啦,承认贡献啦,连艾森豪威尔都帮国防军讲话呢。真是羡慕,我们这些坏家伙就不行了,你听过HIAG没有?也快要解散了……”

    施瓦伯格假装落寞地叹了口气,对面的那位高级工程师紧张得快要爆炸了,耳朵通红,“其实大家伙儿也就是想找个团体诉诉苦——”

    “战争太残酷了。”昆尼西认真地,“战争是不对的。”

    “残酷?”1944年才上战场、一次战役没完就被俘虏的胆鬼竟然对战争妄下判断,这差点让施瓦伯格笑出声来。“你总得让老家伙们找个地方聊聊天,”他,垂着眉毛,“就比如我,孤家寡人,连个住处都没有……”

    “格林瓦尔德风景很美。”

    “嗐,风景美没用——太偏僻了,我准备卖了那房子,还是搬回城市来。”

    “……”

    “你手里房产不是挺多的?卖给我一套怎么样?”

    逗弄昆尼西真是太有意思了——在他逃走后,施瓦伯格一个人笑了好一会儿。“愚蠢的傻瓜,”他望向窗外,冬季难得的晴朗天气,“‘商量商量’?”

    他能想象得出费恩斯中气十足的叫声,“把房子卖给‘达瓦里希’?门都没有!”

    “唔,是啊,没门。”施瓦伯格开始写一封回信。疗养院遗憾地通知他,他亲爱的父亲症状更加危险,已经不能坐起来,只能躺着。“我会找时间去探望。”他写道,心里想的却是,祝这老东西赶紧下地狱,他一准儿不会为他浪费半个子儿置办墓地。

    这年的圣诞节,施瓦伯格照例独自度过。与前一年有所区别的是,他坐在新家温暖的壁炉前,惬意地品尝热红酒。只要花钱,什么都买得到。电视机里播放着圣诞歌曲,他把商会和公司的贺卡撕碎了扔进壁炉,望着火苗舔舐这些垃圾。昆尼西怎么度过圣诞节呢?不用想,他绝对和费恩斯在一起,忙忙碌碌地准备圣诞大餐——烤一只肥得流油的火鸡,用姜饼搭建房子。费恩斯那种爱热闹的白痴,会弄棵巨大的圣诞树,踩着梯子往上面挂彩球和亮闪闪的纸袋。他们互送礼物,拍纪念照片,冲洗出来放进相框,摆在壁炉上方。施瓦伯格看了眼空荡荡的壁炉,他也该弄点东西装饰这个房子。

    1950

    伊万诺夫在装饰屋子。一些拙劣的、制作粗糙的东西摆在书架上——其实上面压根就没几本书,称之为“置物架”更合适。一个俄罗斯套娃,红色的,第二天,红色的套娃身边多了一个绿色的套娃。两个套娃满脸假笑,仿佛在嘲笑阿廖沙红肿的脚。“怎么样?”伊万诺夫兴冲冲地开套娃展示,“一、二、三、四、五……七个!厉害吧!大的肚子里藏了六个的!”

    一百个套娃也请不来红头发的美丽女护士,有这功夫不如刮刮胡子。阿廖沙吃力地把水壶墩到铁炉上,“厉害极了,伊万内奇。”

    “这屋子太空旷了。”伊万内奇粗声粗气,“因为你是个懒虫,阿廖沙,你没有认真扫……你看,书架上净是灰。”

    “对不起,伊万内奇。”

    阿廖沙的手也生了冻疮。春天尚未到来,他心烦意乱。1950年,距离他被俘已过去五年。他三十岁了,落在这个荒凉的极寒之地,做了俄国人的奴隶。五年来他就收到过一封信,准确地,伊万诺夫告诉他,来过一封信。“不是你家里人写的。”伟大的奴隶主洋洋得意,“我就烧了,正好缺个火引子。”

    阿廖沙又震惊,又痛苦。他恨伊万诺夫,却又不能表现出来。他用尽办法,甚至屈辱地主动求欢,但那混蛋享受着他的“服务”,却不肯吐露一个字,“我他妈又不认识德国字……不定是问你催债的呢!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抢过谁的钱没还?”后来又嘟嘟囔囔,“是个S开头的名字,姓嘛,我想想……H?是念H吧?我不知道!别问我!我才不要学纳粹的语言!”

    “家里还缺点东西装饰。我奶奶可喜欢编织花边啦,你这个假娘们没她老人家手艺精湛。”伊万诺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哎呀,哎呀,让我想想——对了!要养条狗来着!这倒是不用了,”他回过头,紧紧盯着阿廖沙,“你就是我的狗,我这就搞条铁链子栓到你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