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谎言
昆尼西没有回答问题,他沉默地生气了,气得双手颤抖,嘴唇哆嗦,没到中午就发起了高烧,连话都讲不出来,写了张纸条托瓦格纳姐去电话。施瓦伯格注视着昆尼西的一举一动,觉得滑稽可笑。这同性恋莫非真以为他会对那些无聊又罪恶的往事感兴趣吧?
显然,昆尼西当真了。中午,昆尼西的妹妹接走了他,“去看大夫”。施瓦伯格对任何女子都殊无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夏洛特·冯·昆尼西实在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
“她可真漂亮。”瓦格纳姐赞叹道,“看看那头金发!”
夏洛特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个同性恋吗?不消,她肯定一清二楚。作为亲生兄妹,她了解哥哥的隐秘……一个离不开男人的变态。看那种亲密的关系,夏洛特对此不以为意。啊,是了,昆尼西是同性恋,不结婚,没孩子,与费恩斯的关系不被法律和主流社会承认,到最后,他的房产和存款最后全部会流入妹妹的腰包……再没比这划算的买卖了,夏洛特指不定多兴高采烈、欢欣鼓舞呢!
这天中午之后,施瓦伯格度过了漫长的八个时。角落里的办公桌空空荡荡,他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甜点照常送来了,奶油草莓蛋糕,看起来就让人犯恶心。施瓦伯格把蛋糕送给瓦格纳姐处理,瞧她那副端着蛋糕跃跃欲试的丑态,肯定早就等不及去茶水间摇唇鼓舌了。加上埃里希·林德曼,留言大约已经在车间和办公室飞速传播了两三个来回。工会就像闻到血的苍蝇,嗡嗡地兴奋着,马不停蹄地起草新的抗议信,抗议他这个“吸血鬼”压迫本分的老员工,甚至将兢兢业业的工程师欺负到发烧……
资本主义国家绝容不下“达瓦里希”放肆,是吧?有的是人瞧不起施瓦伯格,他清楚得很。他名声坏透了——纳粹党的积极分子,“骷髅师”臭名昭著的骨干成员,犯下了数不清的战争罪行,靠出卖同伴才在苏联人那留下一条烂命,被发配到西伯利亚服苦役。刚工作那会儿,没人愿意同他搭档,同事当面大声谩骂和讥讽。但是,比起在苏联吃的苦,这又算得上什么?没人搭档,他就独自工作。工作是和平时期的战斗。战斗,战斗!他做得比任何一个组都要出色,没有假期,没有休息,永远忙个不停。渐渐地,谩骂和讥讽消失了,人们看到他,脸上显露出的是敬畏——昆尼西不懂战斗的乐趣和必要性,妈妈的好孩子压根无法抵御挫折。1944年才上战场的大学生,凭家世和学历获得军衔,装模作样地抵抗几下就乖乖投降……他是在俘虏营认识的费恩斯,一定是。施瓦伯格对着文件发愣,啊,对,在俘虏营勾引费恩斯换取生路,哄得那美国土老帽心花怒放,给他签署释放令,不准还为他拦一辆南下的汽车。等战争结束,恋恋不舍的费恩斯就返回废墟中的德国,精准地找到他……对,没错,他们互相交换了地址……
“我想活下去。”施瓦伯格捏住钢笔冷笑。没直面过死亡的恐惧,何谈对生存的渴望……同性恋脑子里只有肉欲,什么国家、民族、信仰、忠诚和荣誉,统统比不上放荡下流的原始性冲动。
昆尼西请了假。一连两天,施瓦伯格心神不宁,效率大大降低。办公室里唯一开心的是瓦格纳姐,甜点和水果茶都便宜了这个轻浮的女人。“冯·昆尼西先生病得挺厉害,”瓦格纳喋喋不休地讲着茶水间流传的道消息,“赫尔穆特·勒夫先生电话去问过了,据是严重的感冒。”
五月末,阳光清澈明亮,温暖的西风拂过窗外的橡树。橡树是种高贵的树木,低贱的白桦完全不能与之相比。施瓦伯格命令瓦格纳给办公室消毒——纯粹给这女人找点事做。他难得按时下班,车是公司配给的,他开着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在慕尼黑中央车站附近,他找了家餐馆,吃了点烤香肠。昆尼西喜欢从容地把香肠切成大均匀的三角块,然后再慢慢地吃掉。施瓦伯格把香肠切成片,就着面包吃下。旁边桌子是一对少年情侣,男女都是褐色头发和蓝眼睛,边吃边莫名其妙地傻笑。费恩斯也会对着昆尼西傻笑,昆尼西也一样,好像在彼此眼里是什么怪异的笑话似的……
哎呀,太可怜了,亲密的性伴侣不在身边,那娇弱的同性恋也许正在家中哭哭啼啼。他会给费恩斯电话么?施瓦伯格要了杯黑啤酒,就喝了一口。给费恩斯过去,捏着嗓子,委屈地哽咽,诉在“吸血鬼”手下是如何痛苦、如何无助。费恩斯会安慰他,接着他们就要在越洋电话里倾诉旺盛的性欲,用最肮脏的字眼描述下半身的感受——
垃圾。施瓦伯格结了账,太阳还在地平线上徘徊。要是昆尼西再请假,他这个直属上司就不得不亲自登门拜访了。他开着车返回公寓,开电视。新闻播报员总是满脸生无可恋的神气,干巴巴地朗诵手里的稿子。施瓦伯格开香槟,倒了一杯。为什么没人来拍一部反映同性恋的电影?是因为太低贱了,所以不登大雅之堂么?
这种混乱的状态又持续了一整天。终于,昆尼西回来上班了。
“感冒了就在家多休息休息,”施瓦伯格假惺惺地,“虽然我总批评你工作不够努力,但毕竟身体是第一位的嘛。”
昆尼西低着头,几天时间,堆积了一大堆事情等着他。“那天我心情不太好,”施瓦伯格继续,“去年 ,我父亲去世了。你知道的,我的兄弟在战争中一个都没活下来,这对他击特别大。他尤其喜爱我的大哥。最后几年,他糊里糊涂,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得干干净净。我忙于工作,也找不出多少时间探望他。唔,我梦见他孤苦伶仃的,胡子头发花白了,哭喊着到处寻找我的哥哥。醒来后我很难过……霍斯特,也就是我大哥,和我一道在苏联做苦役。1955年我幸运地回来了,他却杳无音讯。我听了很久,听他死在了鄂毕河上游的某个农场。其他的兄弟死得更早,唉,奥托死在波兰,路德维希在库尔斯克。没有尸体,连兵籍牌也没拿回来。我父亲最爱的侄子伯格哈特,参加了‘蓝色行动’,1942年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信口胡诌,给那几个欺软怕硬的普鲁士孬种安排了不同的死法。他一边,一边用眼角余光量昆尼西。同性恋白皙的手指抽搐似的动了动,很好,施瓦伯格轻轻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渲染悲伤,“虽然父亲不喜欢我,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他离去之后,我就没有亲人了。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我必须投身工作,把公司当成家——我是真的没有家了,再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