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往事
礼拜天没事做,人就容易做出傻事。在礼拜天的中午,施瓦伯格听了甲壳虫乐队的歌,就听了一首。英国人制造出来的噪音垃圾,有那功夫他不如聆听真正的音乐,比如贝多芬和施特劳斯。
“你去看足球赛了吗?”礼拜一的下午三点,施瓦伯格问道。
昆尼西点点头,金发梳得一丝不苟。施瓦伯格完全无法想象他衣冠楚楚地站在罗森诺体育场中欢呼的样子,“嗯……奥格斯堡可不近。”
“可以坐火车。”
“不开车吗?”
“不。”
在追问之下,昆尼西讲了一点足球的事情——他从就喜欢足球,可惜自己踢得不怎么样。他喜欢看足球比赛,尤其热爱拜仁慕尼黑这支球队。“1936年之后,就没有足球赛了。”昆尼西声,“好在战后恢复了……拜仁也升入德甲联赛。69赛季我们第一次获得了德甲的冠军,还夺得了德国杯。可惜去年和前年……”
施瓦伯格从不看报纸的体育版,他只听过慕尼黑有足球队。德国到处是踢足球的人,连公司里都有足球俱乐部。“我不怎么看球,”他,想起最近读到的新闻,“听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场馆快修建完成了,以后不定那支球队就能在慕尼黑市内比赛,你就不用坐火车去奥格斯堡看球了。”
“希望如此。”昆尼西吃掉最后一口蛋糕,“那样就最好了。”
也许是天气原因,也许是转换了心态,总之,自施瓦伯格决定掩饰恶意,平心静气地与那同性恋相处后,办公室的气氛变得舒服多了。用瓦格纳姐的话,“不再那样沉重。”天知道她什么意思!一切都是为了工作,效率、效率、效率。要想拥有良好的工作环境,金钱方面的付出微不足道。
六月的一个礼拜五,施瓦伯格带着昆尼西去斯图加特出差。回到慕尼黑时,天色已晚。天气微微燥热,他看了眼手表,“你饿了吧?”
昆尼西脸色苍白,“还好。”
“你看起来像是快要晕倒了。”施瓦伯格嘀咕,在火车上,他给昆尼西买了瓶汽水。“这里挺多饭馆……”
看来昆尼西是当真有些不舒服,他没怎么推辞,坐到饭馆椅子上疲惫地垂下眼睛。施瓦伯格点了面包、蔬菜沙拉、烤香肠、蛋糕和果汁。侍者刚要收起菜单,“等等,”他急急忙忙地看了眼那页花花绿绿的纸,“再来个汤,唔,煎肉饼也来一份。”
昆尼西吃的不多,蔬菜沙拉、面包,配上香肠,煎肉饼就吃了一块。吃完了,他稍微有了些精神,用手帕轻轻擦拭额头和鬓角薄薄的汗水。手帕,他老带着那玩意儿,同性恋的精致细节。施瓦伯格推过蛋糕,“吃掉。”
“谢谢,但是——”
“吃。”
昆尼西挖掉蛋糕的一只角。施瓦伯格算了算,面包和煎肉饼吃不完了,他可以带到办公室去,当加班的夜宵。“我头回来慕尼黑,就是坐火车到这个车站。”他,“我是地方出身,一出火车站就惊呆了。不愧是大城市……”
“慕尼黑非常拥挤。”本地人。
“我老家那地方,除了田地就是田地,农业为主,倒是空旷得很。有次我和父亲吵架,他没给我多余的钱,我就顺着路走,想走去车站乘车回学校,走了很久很久——”
那双蓝眼睛看过来了,这些早就扔进垃圾堆的前尘往事似乎特别吸引昆尼西,施瓦伯格添油加醋,“走的脚都痛了!可我身上就几毛钱,雇不起车。最后等我好不容易走到车站,最后一班车刚刚开走。我就在火车站睡了一晚,乘第二天最早的一班车逃走了。”
其实他根本没在火车站过夜。他有钱,虽然不是他的,但霍斯特出手阔绰,哪里会记得钱包里到底放了多少呢?不过他也舍不得多花钱,毕竟他就那么一点儿可怜的生活费,还要攒下来买书。施瓦伯格找了家旅馆住下,隔壁的酒鬼整夜鬼哭狼嚎,夹杂着女人尖锐的笑声。他从窗户里往外看,几个女人,俄罗斯女人站在昏暗的路灯下招揽皮肉生意。生意冷清,她们就用俄语低声交谈,阴沉的天气啦,破了的裙摆啦,吝啬的客人啦……
一个女人呸地吐了口口水,“——他的鸡巴也就我手指那样长。”
其他几个发出咯咯的笑声,好像那是世上最滑稽的笑话。
“上次见到了你妹妹,”施瓦伯格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你们长得很像。”
“大家都这么。”
“我也想要个妹妹,不过我的妹妹肯定没夏洛特姐那样温柔美丽。”施瓦伯格抽出烟盒,“来一根吗?”
“不,谢谢。”
“我抽根烟。”他很少吸烟,烟草对身体有害。但方才记忆中的俄国女人引发了一阵精神的痉挛,他需要平息。“能跟我讲讲你的母亲吗?”施瓦伯格点燃香烟,“这太冒犯了,我知道,可是……坦率地,我没见过我妈妈,所以——”
伊万诺夫守在窗前,只要极光出现,他就喃喃地祈祷。对极光祈祷不会产生任何作用,死掉的柳德米拉就是死掉了,绝无复活的可能。毛衣缝制好了,他穿上毛衣,嫌弃难看的颜色和粗糙的针脚。“粗制滥造,”伊万诺夫低头拽拽下摆,“看看你绣的五角星!你这居心不良的家伙……”
他要求阿廖沙“讲讲自己”,因为他读了本书,那上面,“唯有从根源入手,才能改造思想。”阿廖沙讲了他参加的战斗,1941年的巴巴罗萨计划,他21岁,准备为德意志祖国和元首奉献——
“行了,行了,我他妈不要听你的发家史。”伊万诺夫挥了下粗糙的大手,“在那之前呢,1941年之前你在干嘛?”
“我在……上学。”
“在那个疯人院?学习怎么杀人放火剥犹太佬的皮?”
“是的,没错。”
伊万诺夫愤怒地瞪大眼睛,几天没刮胡子,让他显得满脸凶相。这副模样去镇上,无论哪个女护士和寡妇都不会选择他,就算攒了天大一笔结婚的款子也没用。“好了,我他妈知道你在疯人院里学过本领!在那之前你做了什么?你不会在中学就学着杀人吧?”
“在中学,就是念书。”阿廖沙靠着火炉搓手,冻疮让他的指尖红得发亮。
“念什么书?”
“德文、数学……之类的。”
“你这混蛋,写写作文、算算数配不上你聪明的脑子,你就想起来杀人了,对吧?”
“对。”
“你怎么会讲俄语的?”
依照伊万诺夫不讲道理的逻辑,大概会认定阿廖沙会讲俄语是吃了太多俄国人肉的缘故。“我读了几本俄文书,”阿廖沙心地解释,“文法、词汇……学了很久。”
“学了很久?”伊万诺夫的灰眼睛闪着狐疑的光,“妈的,你从十岁起就算侵略别人的国家吗?”
“我只是想学门外语。”
“胡扯,谁不知道你们德国佬最爱学法语。施瓦茨告诉我的,他学的是法语,没人学俄语!”
看吧,解释不清。伊万诺夫就是找个借口人罢了。阿廖沙缩起脖子,“我也学过法语,我觉得法语不怎么难,我想学更难的,于是……”
“俄语一点儿都不难,”伊万诺夫冷哼,“我,你老子是个地主,对吧?那你老妈呢?她是地主婆?那种穿着长裙子的地主婆,我听奶奶讲起过。特别坏,拿藤条抽农奴。你这么坏,肯定是随了你妈妈。你妈有多坏?她怎么从不给你写信?因为你这个崽子比她还可恶?”
阿廖沙咬到了舌头,口腔内弥漫起一股铁腥味。“她很坏,是个坏女人。”他,“所以她老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