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阿廖沙
那个女人——被称为“母亲”的女人,没有名字。她叫“婊子”、“妓女”、“俄国娘们”、“女仆”,但就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她当然也没有照片存留。事实上,就连施瓦伯格本人,也没有儿时的照片。霍斯特过很多次,“阿历克斯是世上最难看的婴儿。”他不厌其烦地描述畸形的头颅、皱巴巴的皮肤和的不成比例的手脚,末了总要补上一句,“毕竟是俄国女仆的儿子……”这样一来,那些丑陋好像就可以得到谅解,因为低贱的东西总是坏的。
施瓦伯格学毕业时拍毕业照,他终于得到了一张属于自己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眼睛非常大,脸颊圆润,笑容僵硬。照片在兄弟间传阅,每个人都嘲弄他没有半点男子气概。施瓦伯格把照片撕碎丢进了壁炉。再一次拍照片就是加入青年团,那是张好照片,照片里的他神气极了,容光焕发,完全看不出俄国人卑贱的血统。信仰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
“我没见过她。”施瓦伯格捻灭烟头,“一次也没见过。”
“很遗憾听到这个,”昆尼西轻声,那张脸上的同情快要充溢出来了,“人生经常会有一些,嗯……”
“你长的像你母亲么?”
“像,但夏莉——我妹妹——更像她。”
“你们兄妹本来就很像。”
“我的鼻子……不太像我妈妈。”
昆尼西简略地讲了讲他的母亲,一位热爱家庭和孩子,喜欢热闹的德意志母亲。他充满感情地回忆母亲熏了香水的手帕,美丽的裙子和温暖的手。“我经常麻烦她,因为我不想住学校,不想和同学交道,不想参加活动……”
真正的母亲自然乐意为孩子效劳。施瓦伯格能想象得到,那个美丽高贵的女人是如何前往校长办公室,为孤僻寡言的儿子办妥这一切。“讨厌学校吗?”他抚摸着烟盒,“不?那为什么要住到外面?”
也许昆尼西早在学校时期就发现了他异于常人的性取向。为了避免麻烦,不住学校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施瓦伯格的学校岁月中,早早便见识过青春期的男学生能冲动到怎样的地步。十二岁的春天,曾有个家伙想把他拖到某间没人的教室。他把那个人高马大的高年级生晕在地,从那之后没人敢他的歪主意。
“我想一个人待着。”母亲的乖宝宝这样解释,“在家习惯了。”
可你现在已经不习惯一个人待着了。一个人待着,反而变得寂寞难耐,为远在亚洲的美国佬无法入眠,第二天带着毫无血色的脸去上班。“在念军校前,我不怎么喜欢学校生活。”施瓦伯格抽出一支烟在指间拨弄,“唔,我学就是寄宿……我太矮了,所有人都拿我当出气筒。想家了,我;被老师训斥了,我;我负责擦洗宿舍的地板,替高年级生洗衣服……冬天特别冷,我的手上生了冻疮……”
“教师不管吗?”
幸运儿上当了,施瓦伯格暗暗得意,“不管,那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容克,谁会得罪他们呢?就这样我洗了好多年衣服,不过这也让我学会了照顾自己。你看,我一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这不是挺好吗?”
“那些教师太不负责了。”昆尼西轻声。
“军校的教官倒是对我特别好,不然我真的要怀疑教师行业的职业操守了。”
“要做教师,就得对学生负责——我是这样告诫我妹妹的。”
“夏洛特姐是教师?”
“她教授音乐。”
音乐,啊,音乐。“你会演奏乐器吧?”施瓦伯格想起车组的奥托·古登堡,快乐的傻子,随身带着口琴吹奏。美丽的西部森林,黑色的榛子和可爱的姑娘……大家起哄让他吹奏别的,他就傻笑。
“钢琴。”
“高雅的艺术。”
“水平很糟糕。”
昆尼西钢琴也是母亲的选择,家里人总得会一样。他念教会学校,学拉丁文,穿白色衬衣,都是母亲的偏好。幸运的乖宝宝,施瓦伯格嫉妒地想,要是他拥有一位这样温柔、大方、善解人意的母亲,一位血统纯正的德意志母亲,他绝不会做同性恋者。他要选个母亲喜欢的雅利安女人结婚,生下可爱的孩子。女孩就用母亲的名字,男孩么——
在他的坚持下,他把昆尼西送了回去。在街口,幸运儿下车了,客气地道了好几次谢谢。这是个不错的住宅区,传统的德式房子,家家户户门前种着鲜花。施瓦伯格开车回公司加班,半夜,他吃掉了肉饼和面包。万籁俱静,他点了根烟靠在窗边,望向远方。
一个细微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阿廖沙……阿廖沙……”
“别用那个低贱的名字称呼我。”他用颤抖的手指把烟扔了出去,“那不是我——我不叫阿廖沙。”
伊万诺夫有了新花样。他弄了一个硬皮本,啪地拍在阿廖沙面前。“写上名字!”
水开了,屋里充满了水蒸气。阿廖沙把水壶拎开,给劳苦功高的伊万内奇阁下泡茶。这一年快结束了,阿廖沙得替伊万诺夫写份总结。“把总结写这上面?”
“白痴,你脑子也一起残废啦!”伊万诺夫拿起本子,擦掉封面上的灰尘,“总结写到纸上,这本子你写别的。”
“写什么?”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你写什么!反正不许写歪门邪道,不许用你的纳粹语言,不许有暗号!我会检查的!写名字,快写名字!”
阿廖沙磨磨蹭蹭,笔尖在纸上游移。他实在不愿将“阿廖沙”写下来。他有个感觉,一旦写下,他就永远是阿廖沙……再也不是原本的他。
“妈的,你手断啦!”伊万诺夫一巴掌拍得他眼前发花,“磨叽个屁!这本子花了老子多少钱!要不是——我还不想给你这个法西斯用呢!”
“我写。”阿廖沙慢慢写下那五个字母,“我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
“为什么是‘阿廖沙’?应该是‘萨沙’吧?”
这个问题可惹怒了伊万诺夫,他抓住阿廖沙,把他抱到膝头,用力抽那两片薄薄的屁股。“什么‘萨沙!’你就是阿廖沙!”俄国人愤怒地嚷嚷,“不是萨沙,不是阿纳沙,也不是安德留沙!你就是阿廖沙!”
阿廖沙被这顿巴掌得无法坐下。他站着给伊万诺夫写完了总结。伊万努夫检查了三遍,确认里头没有不适当的字眼,没有纳粹暗号,这才安心抄了一遍,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而阿廖沙,立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中,翻开本子。他想写点东西,但提起笔,最后只写了一行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