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卓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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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万诺夫每天检查那个本子,空闲的时候,半时就过来瞄一眼。“让我看看……你为什么不写?”他两个礼拜没刮胡子,下巴到鬓角毛茸茸地连成一片。“为什么不写?为什么不写?”着就用大手拍阿廖沙的头和背,“快写!”

    写什么呢?阿廖沙在本子上写下本日的天气。天气,晴,日照时间四时。很快,伊万诺夫就不满足于天气,他命令阿廖沙“写点儿有意思的”。“下雪,”阿廖沙写到,“圆白菜、土豆、饼干。”

    伊万诺夫研究这些单词,“圆白菜——不好吃;土豆——是个好东西,顶饿;饼干——那是资产阶级吃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吃过饼干。我仗的时候,就只有饼干吃。你们混蛋法西斯倒是有面包,不过还是美国佬吃的最好,听他们有鸡腿,吃不完就扔掉,还有牛排……”

    阿廖沙舔了舔嘴。鸡腿、牛排,他干瘪的胃好些年没装过肉食了。他想起肉肠和猪肘子,皮烤得脆脆的猪肘,配上酸菜和土豆泥。还有肉饼,肉饼,用木槌把肉的纤维捶松,炸到金黄。奥地利有种美味的肉汤,牛肉煮的……他咽下口水,抬起眼睛,伊万诺夫正疑惑地望着他,“他娘的,你发什么呆?”

    “我在想,在想……我在反思。”阿廖沙急匆匆地在纸上写了新的单词作为掩饰,啤酒、葡萄酒……

    “这可算不上反思。”伊万诺夫,“对了,快写,你是怎么腌酸菜的。等我学会了,我就——”

    “把你腌到缸里。”阿廖沙早就料到了。他在新的一页上写下标题《如何腌制酸菜》,然后是具体的做法:“第一步:把圆白菜切成细丝……”

    伊万诺夫研究了几天酸菜的做法,应该是学会了。“把你切成丝会很累,”他,“我还是等到春天吧。到了春天,我要检查你的思想改造,过了夏天,等秋天空气凉爽了,我就……”

    他大概也觉得没意思,闭上嘴哼着歌儿走出办公室。下午,他回来吃晚饭。“我想好怎么改造你了!”伊万诺夫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挥舞,“你要认真读这本书!好好读读!这是本特别好的书,我每次读都流下眼泪。”他把书塞给阿廖沙,“我会检查你的!干完了活儿就念书去,不许想东想西。什么饼干、啤酒……纳粹不配吃好的食物。”

    那是本册子,《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吃过饭,扫完房间,伊万诺夫往烟斗里塞了撮烟丝,躺在床上让阿廖沙念给他听。“在唐波夫省北部有一个乡村,名叫‘杨树林’。”阿廖沙慢慢读着,书页单薄,透过灯光能看到一丝丝纤维,“老人们……”

    卓娅和舒拉是对姐弟。姐姐卓娅率先加入了游击队,被抓获后绞死了。弟弟舒拉随即上了战场,在1945年战死。这本册子是他们的母亲写的,回忆她的一双儿女。虽然是个低贱的俄罗斯女人,但她对孩子的爱是真挚的,阿廖沙能从字里行间读出来。他很快就看完了这本书。伊万诺夫问他感想,他想了想,“这本书不错。”

    “是吧!”伊万诺夫用手把他的头发揉搓了好几遍,“你,你们德国人是不是坏透了?你们害死了卓娅!伟大的苏联女英雄!”

    伊万诺夫不听广播了,吃过晚饭他就让阿廖沙念书。在一个漆黑的冬日,阿廖沙读到了卓娅被抓住绞死的那部分,伊万诺夫突然断道,“我的柳芭也是这样死的。”

    “……”

    “卓娅被德国人抓住了,他们对她严刑逼供,她没有出卖任何人。你知道吗?你的同胞会强奸这些女孩,割掉她们的乳房,然后绞死或者用更残酷的方式……人怎么能这样坏,”伊万诺夫声音低沉,“怎么能这样坏?”

    战争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阿廖沙对俄国女人的死法毫不关心。要是俘虏还能假模假样地享受《日内瓦公约》赋予的权利,游击队员被抓住就唯有死路一条。他不是没抓获过游击队员,抓住,枪毙,简单迅速。同样要被就地枪决的还有苏联红军的政委。当他俘获苏联战俘,首先挑拣出政委——他们很容易分辨——枪决,剩下的送去战俘营。要是来不及,那就杀掉。起仗来谁他妈管这公约那条约……啊,可不可笑,他做了战俘,一样没享受到应有的待遇……

    “柳芭最后也没出卖一个战友。”伊万诺夫吸了吸鼻子,“她是个好姑娘,了不起的女战士。可惜我不会写书。我就读过四年学……等以后我好好学学文法,我就要把柳芭的故事写下来。《柳德米拉·伊万诺娃的故事》,虽然她还没正式嫁给我,但我们订婚了……她会同意的。我该多杀几个德国佬,我杀的不够多。要不然以后我死了,柳芭见了我会不高兴……我最怕她不高兴了。她噘着嘴不搭理我,因为我喝醉了酒,没有及时给羊圈钉起篱笆;我应承下村里的活计,却误了事……”

    “德国人真坏,真是坏。那是一个清,夏天,大家还在沉睡,飞机轰隆隆扔下炸弹,村子一片火海。到处都着了火,我以为我要死了。我弟弟趴在我旁边,他就像睡着了一样。我喊他,‘尤里克,尤里克,醒醒!’他不吱声,我气急了,他一巴掌,这才发现他脑袋后面那么大一个血窟窿。我到死都不会忘记那个可怕的场景。我糊了一手血,哭叫着。我看到妹妹半睁着眼……唉,人怎么能这样坏,这样坏?我全村人谁都没去过德国……我们都很穷,只有柳芭去过列宁格勒……”

    他蜷在床上,像嶙峋的山脉。他好像失去了力气,没有殴和辱骂,而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睁着灰色的眼睛。阿廖沙靠着火炉,时钟滴滴答答走动,他抱着那本书,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