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 饼干
夏天,伊万诺夫离开了一段时间。临行前他考虑了很久,围着阿廖沙转来转去,比划长度,还找绳子实验了几次。“不许逃跑。”他呲牙咧嘴地恐吓,把绳子栓到阿廖沙腰上,“不然我就——反正你也跑不掉。”
“要是你好好表现,我就奖励你。”出发的头天夜里,伊万诺夫搂着阿廖沙,把他从头到脚捏了一遍,“西伯利亚特别大!别看好像是草原和森林,其实里头到处是沼泽。乌里扬诺夫的寡妇的男人——活着的时候,骑着马不心掉进了沼泽。他倒是跑出来啦,可那马就被沼泽吞掉了。沼泽!沼泽长着嘴巴,咕咚、咕咚、咕咚,把活物吞下去……你的脚实在太了,你也跑不掉。这里离你的法西斯老巢足足有好几千里!……记住我的了吗?”
“记住了,伊万内奇。”
“把你每天干的事儿写下来!我回来要检查。”
“好的,伊万内奇。”
伊万诺夫揉搓阿廖沙的脑袋,像摆弄玩具似的,“瞧瞧你这样子!我的头发比你的浅,你的元首不是宣传德国人都是什么见鬼的金毛吗?你为什么不是金毛?你的眼睛倒是很绿。我的柳芭是灰色眼睛,有时候又变成绿色。她的眼睛比你美,像教堂里的天使;而你,你的眼神从里到外透着邪恶,只有杀人才让你两眼放光。”
这家伙兴奋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清,他穿戴整齐,还不忘用力捏阿廖沙的脸和屁股,命令“半个残废”起床恭敬地欢送他前往列宁格勒。等他的皮靴声终于消失,阿廖沙才松了口气,他至少能获得半个月的清净了。
伊万诺夫比原计划晚了十来天才回来。乌里扬诺夫经常过来转悠,不怀好意地量阿廖沙和空旷的屋子。“阿里克可能就不回来了,”他喷着酒气,“他长得挺俊,工作也好,还攒了笔结婚的款子……城里的护士准抢着嫁给他。听懂了吗?城里的——可爱——女护士。女护士!活蹦乱跳,笑起来咯咯响的女孩子。你这傻瓜,到时候你就……喀——”
乌里扬诺夫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夸张地吐出半条舌头。“你总归要去见希特勒的,”他啐道,“你们都是魔鬼,死了之后下火狱……”
阿廖沙往本子上写字,这是伊万内奇阁下布置的任务。他记录下天气、日照时间和三餐。晴朗的夏日,风吹过白杨,巴掌大的叶子哗啦啦响个不停。几只圆滚滚的鸟儿在窗台的阳光中蹦来蹦去,啄着缝隙中的草籽。木制窗框皲裂了,伊万诺夫等秋天重新上次油漆——当然,这活儿得阿廖沙干。
他写了半页纸。本子用了三分之一,往前翻翻,都是差不多的内容。伊万诺夫在春天突发奇想,用红笔为阿廖沙的日记做批注。他的字歪歪扭扭,拼长一点的单词就时不时丢几个字母。“黑面包是人类最好的食物。”有天他这样写道,隔了两三天,他又写了句,“泡菜浪费蔬菜和盐。”还有“红头发,绿眼睛,大白牙”、“熊吃鱼、猫啃骨头、我喝酒”诸如类此毫无逻辑的胡言乱语。
风微微带来凉意的时候,伊万诺夫回来了。那是个下午,皮靴踩得木头台阶哐哐作响。“阿廖沙,阿廖沙!”他闯进来,“你在哪里——赶快滚出来,滚出来!”
实在的,阿廖沙可半点也不欢迎伊万内奇阁下。他恶毒地想过,要是火车出轨就好了,伊万诺夫掉到铁轨上,被后面飞驰的火车压断脑袋。不过他也就想想。阿廖沙清楚地知道,如果伊万诺夫死了,他也活不了多久。矿上的苏联人一定会送他去林子里喂棕熊。他是最坏的德国人,战犯、杀人狂、死神和魔鬼。“您回来了。”阿廖沙站起来,“我这就做饭。”
“哦,做饭!我饿死了!”伊万诺夫叫道,“我急着赶回来,中午就吃了片黑面包。”
“您要喝茶吗?”
伊万诺夫露出一种微妙的神色,大概可以称之为“失望”。“我剪了头发,”他,“列宁格勒的理发师特别有品位。品位,你懂吗?高雅的品位。我还买了新的大衣和衬衫、裤子、袜子、鞋。镇上可没这么又高雅、又结实的衣服……”
他挡在阿廖沙面前,撅着嘴巴。阿廖沙抬起头,这才发现伊万诺夫当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乱蓬蓬的头发剪短了,洗得很干净,鬓角也剃短了,终于完整地显露出他那张年轻的脸和忧郁的灰眼睛。他穿着一件铁灰色的大衣,怀里鼓鼓囊囊的,好像抱着一窝刚出生的鸡仔儿。
“不错吧!”伊万诺夫,微弱地迟疑着,“我的头发太短了……唔,男人倒是不需要扮。都怪——”
“挺好的。”阿廖沙,“很适合你。”
“哦,是嘛!我也这样觉得!”活力回到伊万诺夫身上,他喜滋滋地转身冲着镜子左看右看,“就是,列宁格勒的理发师可是全天下最棒的!我要保持这个发型,以前那样实在不讲究。对啦!”他再次拦住阿廖沙,“我带了好东西回来!你猜猜看,猜中了我就奖励你!”
“伊万内奇,水烧开了。”
“管它呢!烧开了就烧开了!”
伊万诺夫用手拍阿廖沙的头顶,把他拽过来揉搓。“他娘的,老子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屁股都坐痛了!你也没个笑脸——你肯定背着我干了坏事。你,我不在的这个月,你做了什么?”
“吃饭、睡觉、干活。”
“还有什么?”
“没什么了。”
“你偷偷往楼下看了吧!”
阿廖沙偶尔会透过窗户往楼下张望。玛莎婶婶那老女人佝偻的身影穿过院子,他就立刻把目光收回来。伊万诺夫嘲笑他做贼似的举止,“再看你也杀不了她啦!玛莎婶婶特别讨厌你!你这个党卫军恶棍!连你老爸都讨厌你,你看,世上还有谁爱你?”
“看了两次。”阿廖沙顺着伊万诺夫的意思编造,“有野鸽子在院子里。”
“你想抓住那些鸟,对吧!”
“对,我想抓住它们吃掉。”
“我奶奶,嘴馋的女人没有好下场。我的柳芭和我妹妹从来不眼馋吃的东西,只有你,天天想吃想喝。”伊万诺夫不怀好意地量阿廖沙,“去,把裤子脱了。”
他也没具体地干什么,就是抱着阿廖沙摸来摸去。“列宁格勒真的是最美的城市,我就柳芭绝不会骗我。我以后要搬到列宁格勒去,住真正的楼房。列宁格勒人特别会扮,我猜他们每个月都要去理次头发……大城市有好吃的,你这个馋嘴的娘们早就嗅到味道了,所以这次才这么听话——我早看透你了!”
刚才伊万诺夫脱掉了大衣,用大衣鬼鬼祟祟地抱着一兜东西。“看,快看,”他抱来大衣解开,“我买了饼干!你还算老实,就给你吃一块。”他拆开包装纸,掰开一块饼干塞到阿廖沙嘴里,“别他娘的跟个死人一样瘫着啦!起来!喏,给你,吃吧,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