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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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现得好”就可以得到饼干,甚至糖果和巧克力。伊万诺夫从列宁格勒带了这些玩意儿回来,成天逗狗似的招惹阿廖沙。“想吃吗?”他得意洋洋地摇晃手里的饼干盒子,“想吃你就跳支舞。”

    阿廖沙不会跳舞,他本来对甜食也没太大兴趣。他坐在一滩阳光里编织茶壶保暖套,隔壁大房间——经常充当会议室用——传来伊万诺夫的声音:“……咱们的工作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一阵掌声,然后就是七嘴八舌的询问。

    “列宁格勒大吗?”

    “你火车坐了几天?”

    “去基洛夫剧院了没有?”

    “他才不会看戏呢!——你去冬宫看过了吗?”

    伊万诺夫一一解答人们的好奇。“可大了!列宁格勒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比那个什么狗屎的柏林大多啦!坐了好多天火车呢!七天七夜!老子屁股都肿了!哦,不过沿途风景特别美……什么剧院?我才不去看戏。看戏那是有钱人的消遣,我得攒着钱娶老婆!冬宫?不知道,我就跟着人家逛逛……列宁格勒太大了!街道那么宽,过马路时我都有点心惊胆战!不许笑,你梦里都不会出现那么漂亮的道路和房子!”

    散会了,伊万诺夫来监督阿廖沙的改造,心满意足地瘫在大椅子里,面露微笑。“好烟卷儿咱还抽不惯哩。”他冒出了一点家乡的口音,“你是城里人,肯定习惯住城里。这次我去列宁格勒,住着大屋子,总是提心吊胆。哎呀……你以前住的房子挺大的吧?”

    “我住家里最的房间。”

    “哦,对,你过。你老子讨厌你,既不分给你地,也不给你珠宝钱财。这么一看,你这家伙还有那么一丝丝可怜。不过我奶奶,穷不是偷窃的借口。你老子不养你,你该自力更生,懂吗,自力更生,去做活儿赚钱养自己,而不是学杀人放火侵略别的国家。我问过,米勒以前是教师;霍夫曼是个木匠——别,他的木匠活儿挺地道;施瓦茨是开当铺的……都算是正经活计!不过开当铺,嗯,当铺不是啥好玩意儿,算了,没坑蒙拐骗就成。你瞅瞅他们,再看看你。你精通数学,算数算得很对,为啥就不能老老实实学学会计呢!”

    阿廖沙可不认为那种学高年级水准的运算能称之为“精通数学”,但和伊万诺夫争论无疑是最愚蠢的行为,所以他选择接受,“你得对,伊万内奇。”

    “以后……”伊万诺夫啧啧嘴,忽然笑容消失了,“唔,你想当会计,是吧?”

    “会计是好职业。”

    “也没多好吧,算数特别枯燥乏味。我总算不对数儿,加减乘除我还凑合,什么开平方——你懂那个吧?”

    “平方根?了解不多。”

    “哦。”伊万诺夫松了口气,笑容爬回脸上。“会计可是很聪明的人才能做的!我看你还得继续努力。你在这认真改造,多算算数,不定以后哪个会计学校……嗯,谁得准呢?对吧,战争结束了……结束了七年了。哎呀,我都二十七岁了……”他嘟嘟囔囔地掰着手指,“你多大了?你总得三十岁了。”

    “三十二岁。”

    “你看起来比我还年轻!因为你老躲在屋子里,贪吃贪睡不劳动。”

    “对不起,伊万内奇。”

    “好吧!我原谅你了——不是原谅你杀了一百个红军战士,你别想错了!我一辈子到死都不会原谅你侵略我的国家……我是,我原谅你躲在屋子里偷懒,毕竟你是个懒婆娘,从你的脸上就能看出来。我奶奶告诫我,别娶脸颊圆圆的、嘴巴撅起来的女人。你的脸就是圆的,还老噘着嘴。你要是回你那法西斯老窝,一准儿没男人要你!”

    伊万诺夫的胡言乱语阿廖沙只当耳边风,不往心里去。他听苏联人特别敌视同性恋,到了仇视的地步。如果被发现,就会被送进精神病院“矫正”。伊万诺夫这个狡猾的同性恋者,为了推卸责任,便把责任转嫁到他人身上——啊,是了,“阿廖沙”是个娘们儿,不要脸地勾引他……这样就能解释正直清白的战争英雄为什么要天天搂着一个纳粹战犯睡觉了……

    他用力抽出一缕线,缠到织针上。伊万努夫摸出只口琴,荒腔走板地吹了起来。《斯拉夫女人的告别》,阿廖沙学俄语时听过沙皇时期的那个版本。他还模糊地记得几句歌词。

    森林和草原,还有草原的站,

    夜晚新的霞光的光芒。

    终究不要忘记斯拉夫女人的告别,

    在内心深处重复默记,

    不,心儿不会冷淡无情……

    愚蠢的歌词。斯拉夫女人告别之后,就提着裙子去了富裕的欧洲,什么都做,什么脸面也不要。下贱的民族……阿廖沙咬着牙,飞快地编织着。他体内下贱的那部分血令他也抛弃了脸面,坐在这里编织毛线,活像个真正的女人……

    但那又怎么样?他得活下去。想到这里,阿廖沙激荡的心情迅速平静下来。他给举起茶壶保暖套的半成品比量长度,伊万诺夫放下口琴,凑过来靠着他,暖烘烘的手拍他的肩膀和后背。“这个比原先的漂亮,”伊万诺夫点评,“针脚很细密……好吧,我知道你是想吃块饼干。”他掏出那个饼干盒,捏出一块饼干让阿廖沙张嘴咬住,“甜的,是不是?看看你那样儿!我买了好多饼干,足够喂饱你这张馋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