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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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到了。清,施瓦伯格走在湿漉漉的路上,暗色的天际闪烁着几颗黯淡的星星。经过一整个夏天的相处,昆尼西与他成为了“朋友”——也许这是施瓦伯格的一厢情愿,但他不在乎。只有孩子才会纠结“我们算朋友吗”这种蠢问题。在不懈地追问下,幸运儿断断续续地透露了一些个人信息,比如他很不喜欢普雷结面包。“碱水面包怪怪的,”昆尼西声,“妈妈对牙齿好,可……”

    成为朋友意味着亲密,亲密意味着争吵和嫌隙。前几天,施瓦伯格与昆尼西爆发了一场型冲突,这似乎也是施瓦伯格的妄想,因为那家伙只是抿着嘴不吭声,用摇头表示他微不足道的反对。

    那是个下午,原本气氛融洽。昆尼西终于愿意尝尝施瓦伯格的咖啡。“我很少喝咖啡,”他,“家里有咖啡,不过是速溶的……”

    “速溶咖啡危害身体健康。”施瓦伯格紧紧盯着昆尼西白皙的脸,暗自嫉妒那头金发。他实在太喜欢金头发了!进入军校的体检要检查头发,他的头发得了个不高不低的分数。很多人幼年拥有一头金发,随着年龄增长转为深色。至少他们拥有过金发,有过比没有强。“你的头发是金色的,”这话连他自己也觉得突兀,不过没关系,直率是德国人的特点之一,“你知道的吧!纯种的雅利安人就是这样的金发。”

    昆尼西端着咖啡杯,错愕地转动眼珠。蓝眼睛,非常深邃的蓝色。蓝色总是优于绿色,不是吗?施瓦伯格家族都应该是蓝眼睛,德意志日耳曼人也该是蓝眼睛。“你有六英尺高,金发,蓝眼睛……老实,如果你早两年入伍,我肯定要把你‘抢到’手下。这很难,你会炙手可热,不定你会直接被挑到党卫队。我得费老大的劲儿才能‘获得’你,”施瓦伯格故意选了个错误的动词,“希姆莱也是慕尼黑大学毕业的,听过吗?”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学生毕业。”

    昆尼西明显不愿谈论这个逐渐划过危险边缘的话题。他啜饮咖啡,却品评不出优劣。“我羡慕高个子,”施瓦伯格偏要继续,“阅兵式我不得不从炮塔那探出一半身体。你就不一样啦,要是你在,他们肯定让你做执旗手,走在队伍最前列,全场瞩目。”

    “我不会参加党卫军的,”昆尼西垂着眼睛辩驳,“这个假设并不成立。”

    “为什么?我们的制服配不上你英俊的脸?你更喜欢田野灰?”

    “不,”那位前少尉再次摇动他漂亮的金色头颅,“我不会加入……你的政党组织,所以……”

    “那时候用于拒绝的正派人可不多。”施瓦伯格微笑,对,他明白了,昆尼西当然不敢加入党卫军。希姆莱阁下送了几十万同性恋进集中营,漏网之鱼哪里敢跑到他眼皮子底下去呢?这跟在大街上裸奔没两样。

    “而且,我也不是‘纯种’,”同性恋者的声音坚定起来,“我的祖母来自瑞典,我们家人的金发遗传自她。从血统上论,我早就不‘纯洁’了……”

    施瓦伯格就为这发了通火。他倒不是生气昆尼西被污染了的血统,关键在于态度,态度!昆尼西明明那么幸运,可他拿这完全不当回事。金发很珍贵么?我家每个人都是金发。他就是这意思,施瓦伯格能读出那双蓝眼睛背后的想法。

    昆尼西性格中存在着一定量的软弱,施瓦伯格早就像嗅到鲜血的鲨鱼一样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软弱帮了施瓦伯格不少忙。果不其然,第二天,昆尼西显得比平日还要缺乏攻击性。下午茶时间,他回答了一个困扰施瓦伯格已久的问题。

    “就是……写一张纸条,写家庭地址。核实后,盖了章就可以回家了。”

    “真幸运——然后呢?”

    “然后,我走了一段路。后来捡了辆自行车。我修好了自行车,朝南方骑……”

    “那也够远的。”

    “再后来,自行车坏了,无法修理——我找不到趁手的工具。路过一处检查站,两个……美国士兵……大概我看起来筋疲力尽糟透了,他们替我拦了辆车。我就坐车回到了慕尼黑……”

    幸运,真是幸运。施瓦伯格找不到别的词语形容昆尼西的经历。在他被塞到闷罐火车前往西伯利亚服刑之时,幸运儿坐着家庭轿车,顺顺利利地回到了大城市的家里。那两个美国佬也真是大发慈悲,但并非难以解释:昆尼西身上或许还带着美国男人的精液味儿……这也算是某种“家庭成员”,不是么?

    施瓦伯格的嫉妒持续到了半夜。他在九点半结束工作,回到公寓看了会儿新闻。苏联,苏联,他点了根烟夹在手中,嗅那烟味儿。泡在热水里放松了十几分钟,他躺到床上。风轻轻吹过,他睡着了。

    ……火车轰隆隆地驶过草原。繁花盛开,几个老年妇女在田野间采摘花朵。“挺美的吧?”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哎,你运气不赖!我以前都没来过这么美的地方……”

    一只手,一只热乎乎的手伸进了他的睡衣,揉搓他疲软的下体。“你这家伙,留着这玩意儿还有什么用!”那只手的皮肤滚烫而粗糙,“来,我来帮帮你……我知道你累了。你这家伙,嘴硬还要强……”

    “滚开。”他按住那只手,“滚回去。”

    “我不回去啦!你让我回哪去?我哪儿也去不了,甭管是老家,还是西伯利亚,还是列宁格勒,到处没个落脚的地儿。”

    “你可以去地狱。”

    “嗯,我不想去地狱,我想上天堂哪!也不知能不能去天堂……”

    那只手停下了,一个人贴上来,胸膛硬邦邦得像块石板。“我有点儿想你了,就一点儿。我也不知道我干嘛要想你,你是个坏蛋、魔鬼、没心没肺的混球。我奶奶,人就这样……算啦,当我想起你,感觉也不坏。虽你坏透了……”

    “你他妈的才坏透了,”他用俄语喃喃骂道,“你他妈的……”

    热度渐渐离他而去,“行了,睡觉,睡觉。”那声音,“明天咱们还得上班,忙一整天!上班是件幸运的事……再见,阿廖沙,要是……”

    施瓦伯格睁开眼睛,发现他做了一个冗长无聊的梦。“见鬼的,”他啐了口吐沫,“你有病吗?”

    他用力拍自己的脸,疼痛令人清醒。嫉妒让软弱趁虚而入,他才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梦。他不想再听到那个声音,一次也不想。“要是你还没死,就祝你早点儿见斯大林。”施瓦伯格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下地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