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深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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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很冷,空气像凉水似的,又冰又湿。施瓦伯格摇下车窗,把烟头扔了出去。

    “你知道娜佳·蒂勒吧?”

    “什么?”

    “一个女演员。刚才路过电影院,外面贴着她的海报。”施瓦伯格又抽出一根烟点燃,“金发,也许是染的。胸很大。”

    昆尼西眼神迷茫,“好。”

    “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吗?”

    “女演员。”

    施瓦伯格觉得好笑,却笑不出来,最后笑声憋在嗓子眼儿里,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喉音。“我在谈论一位胸脯丰满的女士——你喜欢大胸脯的女人么?”

    昆尼西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不知道。”

    “你结过婚没有?”

    “……”

    “结过婚没有?”

    昆尼西看了眼施瓦伯格,嘴唇轻轻蠕动。“你大学毕业参军时都要二十三岁了,你母亲没给你找位未婚妻么?”施瓦伯格吸了口烟,“嗯?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和女人结过婚没有?”

    沉默了几秒,昆尼西做出了回应。他解开安全带,开车门,一言不发地朝前走。施瓦伯格立刻追了上去。很快,他就意识到昆尼西喝醉了。这位高级工程师沿着路迈出坚定的步伐,突然停住,然后蹲下,开始拍路边的一台红色机器。那东西到处都是,骗孩子零花钱的玩意儿。呆呆地拍了十几下,昆尼西摸了摸口袋,掏出钱包,数出一枚硬币塞进机器,扭动把手。机器吐出一个拇指大的圆球,他把圆球放进口袋,接着往机器里塞硬币,继续扭动把手……

    惨白的月亮挂在天上,昆尼西的围巾从脖颈间滑落,他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一直专注地摆弄那台泡泡糖分配机,直到用光了所有能用的硬币。他往里塞了枚不合适的硬币,机器毫无动静。昆尼西露出一种苦恼的表情,手足无措地翻找大衣口袋。施瓦伯格瞧够了这场戏码,走过去捏住昆尼西的脖子,“起来——回家了。”

    “我、我不想回去。”

    “那就不回去,我们去看电影。”

    “现在很晚了,没电影。”

    “有电影。”

    “没有了,夜里——”

    “我有就有,站起来。”

    昆尼西乖乖站了起来,蹲了那么久,他肯定腿麻了,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施瓦伯格抓住他的手,像拖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昆尼西的手很凉,皮肤光滑。“坐下,”施瓦伯格命令道,“系安全带。”

    “我不想回家。”昆尼西嘟囔,“家里冷。”

    “你可以选择暖气,或者电暖气,要不然就烧木头。”

    “我不想回家。”

    “那就把你送到西伯利亚去,怎么样?”

    施瓦伯格点燃香烟,递给昆尼西。昆尼西捏着那根烟,“……不,我不去西伯利亚。那里冷。”

    “是啊,冷得要死。”施瓦伯格夺走香烟,“把你扔进雪地里,十几分钟就能冻掉你漂亮的鼻子和耳朵,还有你的手指和脚趾,冻掉,喂给熊吃。”

    昆尼西目光迟钝,表情木然,在一点微光中,他看起来特别像个陶瓷娃娃——当然不是俄罗斯套娃那么丑陋的娃娃,是现在女孩喜欢的那种,金色头发、蓝色玻璃眼珠,嘴唇红润的玩偶。“我会痛的,”他声,“我不要去西伯利亚。”

    “没人想去西伯利亚,”施瓦伯格,“谁他妈要留在那里,白茫茫的,什么都没有。”

    昆尼西半睁着眼睛,眼皮抖动。他睡着了,靠着车窗,呼吸悠长。施瓦伯格抽完烟,看了看手表。已近午夜,要么留昆尼西在车上睡觉,要么把他带回家去。公寓有空房间,他也可以让昆尼西睡到自己床上。施瓦伯格盯着那张熟睡的脸庞,恶意缓缓苏醒:如果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和上司躺在一张床上,这个脆弱的同性恋会作何反应?羞愧、震惊、哭哭啼啼,还是立刻穿戴整齐逃出门去,礼拜一上班假装无事发生?他真想试一试。搬到慕尼黑后,他从未与人分享过床和枕头。

    无论昆尼西的反应如何,反正吃亏的不会是自己——施瓦伯格有这份自信。在这个年纪,昆尼西依然魅力不减,虽然他本人不太能应付热情的追求者。他坐在角落,女人和男人蜂拥而至。费恩斯那白痴全然不明白他得到了怎样的一份财富,双重意义的财富。要是珍惜,美国佬就该抓紧一切假期滚回来讨好昆尼西,而不是扔下这个引人注目的家伙,让他在冬季漫长的黑夜里孤独地摆弄泡泡糖机。

    施瓦伯格抖掉烟灰,轻蔑在嘴角蔓延,“傻瓜。”没比这更愚蠢的了……

    他没有把昆尼西带回家。就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昆尼西睁开眼睛,悚然地抓着安全带。“醒了?”施瓦伯格松了口气,同时升起些许失望,“你刚刚喝醉了。”

    “抱歉,”昆尼西抬起胳膊,“我……我不太擅长饮酒。”

    “你的酒量太差了。”

    “对不起,请问我……我没有……”

    “你大概花了五十马克买泡泡糖,”施瓦伯格冷酷地,顺手开车灯,“它们在你大衣口袋里。”

    昆尼西快速地检查口袋,掏出一大堆塑料圆球。“真不好意思,”他脸红了,连脖子都红得发亮,“我、我不知道……”

    “里面是泡泡糖?”

    昆尼西指尖颤抖,啪地拧开一个圆球。球里的玩意儿掉下去,他俯身拾起,原来是条皮筋,缠着各色绒线,还坠着样式土气的粉色蝴蝶结。“哦,就这个,”施瓦伯格嘲弄道,“还不如泡泡糖呢。”

    剩下的圆球里也是些差不多的零碎,头绳、做工粗糙的塑料汽车模型、甚至还有把刀。“卖给孩刀子,”施瓦伯格毫不留情地讥讽,“真棒!我还以为只有容克军官家庭才这么干……联邦德国的未来大有希望。”

    “是铅笔刀。”昆尼西嗫嚅,“不是……匕首。”

    “铅笔刀也是刀子,能切断铅笔,也能切断手指。”

    最后好歹扭出来两个泡泡糖。施瓦伯格拿走一个扔进嘴里,斜眼看着昆尼西收拾那堆儿童玩具。“你不是在收集这个吧?”

    “我外甥……就是我妹妹的儿子,他在收集。”昆尼西拿起一个塑料汽车模型,“他喜欢,我陪着他玩过几次,所以……”

    “你喜欢孩?”

    “他非常聪明。”

    “好好回答问题,卡尔。”

    “我喜欢我外甥,喜欢我妹妹的孩子,但其他的孩子……”

    “不那么喜欢?很正常。”施瓦伯格拿过一根头绳摆弄,“给我电话的那个——你听到了,别急着否认——他有个婴儿,我不心见过一次,丑极了。这样形容婴儿不太好,唔,尤其巴斯蒂救过我,但实事求是是德国人的美德,我不得不沉痛地,那个婴儿真的不漂亮。你外甥像你妹妹?哦,真幸运,他凭着外貌就能享受到足够的优待了。”

    “人会变老,美丽就会消失。”昆尼西把汽车装进口袋,“外貌美不如品德美,品德美不如技术在手——”

    “于是你念大学就学了门技术专业?”施瓦伯格笑了,“你是个悲观主义者,卡尔。”

    “谁不是呢。”昆尼西耸了耸肩,典型的美国式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