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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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春天,挨再度成了家常便饭。拳脚和辱骂来得毫无理由,伊万诺夫就是想人而已。他不允许阿廖沙剪头发,留长的头发成了趁手的工具,他薅住那把干柴似的头发,拖着阿廖沙下楼,当着战俘和苏联看守的面,在院子中间狠狠他。有一次得太厉害了,阿廖沙晕死过去。醒来时,他听见乌里扬诺夫在劝伊万诺夫,让他换种“处理方式”。

    “你要是烦了他,就让他滚回那边住着。”“那边”指的是战俘居住的营房,是营房,就是以前的旧仓库。“那边空出来许多床铺,以后会更多。白天他就过来算算账,干干会计的活。吃饭睡觉就和那群德国佬在一起……”

    “不行。”伊万诺夫闷声闷气地拒绝,“他坏透了,他会鼓动德国佬闹事情。”

    “他又不是啥大人物,德国佬才不会听他的!都这时候了……谁会那么傻?”

    伊万诺夫留阿廖沙在身边,起来方便又趁手。从春到夏,阿廖沙身上的瘀伤就没消退过。他吃不下东西,骨瘦如柴。穿过院子去厨房时,老女人玛莎双手抓住围裙,浑浊的绿眼睛一动不动。

    “你可以……”玛莎嘟囔,“你可以走。”

    阿廖沙看了眼玛莎,她的头发白了大半,苍老得像根融化的蜡烛。走?得容易。他没有回答,提着土豆离开了。没过多久,五月初的一天,阿廖沙终于明白了玛莎的意思。一个通知传下来,费舍尔和几个战俘被点了名——他们“赎清了罪过”,位列释放名单之上,很快就可以回国了。

    太幸运了,太幸运了!活着离开这个矿场,离开西伯利亚,离开苏联,回到美丽的故乡,回到亲人的怀抱……阿廖沙在楼上,透过玻璃木然地望向排成一列的幸运儿。这几个归乡的战俘全是国防军普通士兵,像他这样的党卫军军官,又是东线出了名的恶棍,背着死缓的判决,估计要到在这个不毛之地蹉跎到死亡降临的那天。费舍尔临行前偷着来找过阿廖沙,问他有没有信件捎回去。阿廖沙在这天清刚挨了几个巴掌,半边脸高高肿起,“不需要,”他含混地,“谢谢您。”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这是被俘的第八个年头,只收到过一封来自同学的信。隔天,费舍尔一行人爬上卡车离开了,包括那个和村里寡妇不清不楚的汉斯·施密特。那女人包着头巾,站在人群里哭得十分可怜。下贱东西,背叛民族和丈夫,管不住性欲的结果就是被抛弃。阿廖沙甚至为此感到一阵幸灾乐祸,但紧接着他就无力地坐了回去。他望着蓝天,天空一碧如洗,连朵云彩都没有。空虚包围了他,他的心脏和胃一样空空荡荡。

    费舍尔走后,调度换成了一个寡言的鞑靼人穆哈诺夫。穆哈诺夫很少发出声音,阿廖沙一度以为他是个哑巴。送别的喧闹过后,院子重新安静下来。阿廖沙坐在阳光下整理文件、计算数字、编织毛线,学穆哈诺夫那样紧紧闭上嘴巴,就算挨也忍着一声不吭。沉默取得了一定效果,也许是起来没意思,伊万诺夫在六月渐渐停下挥舞拳头。愤怒似乎沉寂下来,他有时坐在那张宽大的椅子里吸烟,有时躺在床上。乌里扬诺夫的寡妇生了个男孩,醉鬼医生搬到了村里。没了他酒气冲天的叫喊,诡异的静谧占据了整个矿场,风声猎猎,天地静得犹如坟墓。

    其实,伊万诺夫只是压抑着自己。事后,阿廖沙回忆起那些奇怪的下午,阳光、风、一言不发的俄国人,才恍然大悟。伊万诺夫就像一座火山,岩浆的暗流在岩石下激烈地涌动,直到七月的一个中午,火山彻底爆发了。

    那是西伯利亚少有的,姑且可以称为“炎热”的一天。阿廖沙洗完盘子,坐在窗口下编织花边。伊万诺夫喝了不少酒,躺在床上睡了半个时。后来,大概在一点钟左右,他爬了起来,拖过椅子坐下,开始吧嗒吧嗒地吸烟斗。

    阿廖沙用捡来的破布缝了一只坐垫,他现在就是为坐垫编织花边。伊万诺夫要求房子里的所有“衣服”都要缝上花边。阿廖沙用铁丝做了几根钩针,跟着一本数年前的妇女月刊学习,能编出几种花样。他很喜欢这只坐垫,准备编最复杂的那种。花边已经编出一条,伊万诺夫吸完了烟,阴沉地盯着阿廖沙,“你怎么什么都会做?”

    阿廖沙选择沉默,继续编织花边。白色的线,他琢磨着用墨水染一染,看能不能染成浅蓝色。他想得过于专注,丝毫没注意到伊万诺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等他被抓住头发拖走时,他才反应过来,连忙用手捂住头。有次他被成轻微脑震荡,吐了两天。伊万诺夫没有扒开他的手,而是拽下了他的裤子。挨操不比挨揍舒服,阿廖沙才放松身体,剧痛就如火一般席卷神经。他闻到焦糊的气味,扭头往后看去,就见伊万诺夫拿着钩针,烧红的针尖挂着一块皮肉。

    “他妈的,”伊万诺夫满脸都是恨意,“你他妈的,纳粹……你们不是喜欢给犹太人烙记号吗?老子也给你烙一个……”他按住挣扎的阿廖沙,“让你跑,让你跑……贱货,我给你写在背上,看你跑到哪里去……”

    针落下了,阿廖沙的惨叫憋在喉咙里。他能感觉到伊万诺夫写下一个歪歪斜斜的字母。太疼了,他张大嘴巴喘气,针又一次扎进后腰的皮肉,他想昏过去,却无比清醒。冷汗湿了头发,他又扭过头,往后看了一眼。伊万诺夫抓着那根钩针,茫然地低着头。苍白的皮肤上一大片刺目的血红,阿廖沙短促地呻吟了一声,终于抽搐着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