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 平衡
这不能算作胜利——施瓦伯格提醒自己,他失败了,非常彻底的失败。昆尼西撤回了转职申请,他才是掌握主动的一方。施瓦伯格同时告诫他的内心,切勿飘飘然。事实上,这一个礼拜以来,他每天都好像踩在棉花上。一个优秀的德国人绝不应该如此轻浮,在充分的反省过后,礼拜五的下午三点零五分,施瓦伯格放下手中的报表,“要去看球吗?”
必须寻找一些“柔和”的话题来加固岌岌可危的办公室关系:礼拜一谈了天气,礼拜二则是咖啡(昆尼西他就是买的那种廉价的美国牌子——去他的美国!),礼拜三干巴巴地聊了几分钟糟糕的交通(就好像慕尼黑是在礼拜二突然变得堵车似的),礼拜四的中心是那条狗。礼拜五,也就是今天,实在找不到新的谈资,施瓦伯格在天气和宠物之间,挑选了后者。宠物总是为人们所津津乐道,毕竟在冰冷的资本主义国家,人的感情还不如跟狗亲密。
昆尼西正慢条斯理地研究饼干夹心。有两种口味,他挑出柠檬的,摆到碟子左边,将巧克力的摆到碟子右边。综合一些其他的迹象,施瓦伯格认为这位脆弱的同性恋者罹患强迫症。昆尼西把一枚柠檬饼干摆到碟子中心,看样子是算吃掉它,“不。”
“拜仁慕尼黑的主场。”
“礼拜天要带阿登出去……”
虽要与昆尼西保持着“友好”相处,施瓦伯格的内心总蠢蠢欲动,似乎有人在里面安装了一个惊喜盒,时不时就嘭地一声爆炸了,钻出奇形怪状的丑、烟雾和彩色碎纸。当然,他清楚地明白,可不能再招惹这家伙一次,不然又是道歉、又是送花,来来回回还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倒也不是全无收获,同性恋家庭的客厅可真叫人大开眼界。
昆尼西大概也和上司持有同样想法,礼貌又生疏,心翼翼地维护狭空间内的安宁气氛。他告诉施瓦伯格,阿登上了年纪,比时候更加粘人;狗儿一刻也不能缺了人的照顾,但作为主人,他要上班,所以只能请求邻居穆勒夫妇帮忙。假日就不能麻烦别人了,他要负起责任陪着宠物,带它去河边呼吸新鲜空气,“阿登喜欢孩子。”
“孩儿们也挺喜欢它。”
“对。”
施瓦伯格点了点头。本次下午茶的聊天结束了,他精神抖擞地投入到工作的海洋中。
寻找霍斯特·冯·施瓦伯格的计划没有多少进展,但他大概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如果死了,律师很快就能从死亡证明中看出蛛丝马迹,但巴斯蒂一再带来坏消息。“抱歉,”他的棕眼睛带着歉意,“还是没找到。”
“他是不是留在东边了?”施瓦伯格感到焦虑。霍斯特滞留在民主德国是最遭的可能性之一,比这老东西死了好不到哪里去。巴斯蒂给了他一个安抚的拥抱,发誓会尽全力,“也许我们得换个律师……”
“已经太麻烦你了。”施瓦伯格明白请律师理要花不少钱,他卖苦力赚的那点薪水不够那些讼棍两时的咨询费。巴斯蒂不提这事儿,可他不能装不知道,尤其是眼下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下,他住在巴斯蒂家里,吃穿都靠这位前同学出资,“我感觉身体差不多没问题了——”
“医生你至少得修养到今年八月,”巴斯蒂立刻道,“你只是‘感觉’自己好了,阿历克斯,这事儿不能只看表面。你身体里有许多炎症,微,但问题很大。你没听到克莱斯纳大夫的诊断吗?你肯定走神了……他,你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多睡觉,多晒太阳。要是不痊愈就放任你出去乱走,你不定会得心肌炎的!心肌炎始终非常可怕的病……”
总之,巴斯蒂要求施瓦伯格必须留在这栋漂亮舒适的房子里。“你担心费用吗?我已经全部支付过了。”他自豪地,“还是你需要点儿别的?”
“我就是——”
巴斯蒂似乎理解了施瓦伯格的犹豫。他热心地为偶像出谋划策,探出路。施瓦伯格不愿意去军队,他身份敏感,国防部也不会接纳他。去银行,他没有证书。“你可以看看书,”巴斯蒂建议,“每天看一点,等过两三个月,我去问问能不能在大学注册。汉堡就有不错的大学,我们在学校附近租间大房子搬过去……”
“巴斯蒂,”施瓦伯格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已经三十六岁了。”
巴斯蒂的脸上掠过一层阴云,“对不起,”他的兴奋消失了,“我只是……”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老了,已经不适合读大学了。要是十年前还有希望,现在……”
“你看起来依旧年轻,”巴斯蒂认真地,“你的样子没有变。”
骗人的鬼话,起不到任何作用。雪球睡醒了,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跳到施瓦伯格怀里抬起脑袋,用鼻尖磨蹭他的下巴。“我在苏联十年,什么都没学到。”施瓦伯格抚摸猫咪蓬松的背毛,“太伤感了!算了,我还是看看能不能考点别的资格证书吧,假如有的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巴斯蒂对施瓦伯格的态度没有改变。他殷勤地为他购置物品,陪他散步、聊天,给他带需要的书籍。实事求是地,施瓦伯格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收到礼物的感觉好极了——并非礼物值多少钱,而是获得礼物的惊喜……无与伦比的快乐。他将喜悦谨慎地掩藏起来,以免被巴斯蒂轻视,以为冯·施瓦伯格是个贪恋金钱的人!他绷住嘴角,强作平淡地道谢。结果对方却以为他是不满意,第二天送了更贵重的礼物……
真开心啊,每天晒晒太阳,和猫玩耍,等着六点钟的钟声敲响,得到拥抱和礼物。其实,像巴斯蒂这样的人,这种生活应该习以为常。然而对施瓦伯格不同,这是难得的体验。他开始不自觉地认可巴斯蒂,他的话,他的行为……他就像住在五颜六色的彩色泡泡里,上帝在折磨了他三十几年后,终于把面包还给了他。
不过,住在彩色泡泡也难免噩梦的侵扰。西西伯利亚刻在施瓦伯格的皮肤上,刻进他的内心。一个礼拜六,吃过风声的午餐后,施瓦伯格在太阳下睡着了。起初,他梦到自己走在花园深处,采摘新鲜的花儿和野草莓,阳光灿烂温暖,忽然一阵狂风,白雾茫茫涌起,花丛枯萎,太阳黯淡地挂在天上,徒留苍白的轮廓。一个高大的人影影影绰绰走进,恐惧如雾气般包围了施瓦伯格,他连连后退,尖叫堵在嗓子里。
“阿廖沙——阿廖沙——”
“我不是阿廖沙!”
施瓦伯格醒了,冷汗湿透睡衣。“你没事吧?”巴斯蒂居然坐在床边,棕眼睛担忧地望过来,“是不是做了不好的梦?”
“我梦到……”施瓦伯格闭上眼睛,“我梦到……”
“不用怕,”巴斯蒂搂住施瓦伯格的肩膀,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