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 雨云
四月的风吹过大地时,施瓦伯格听到了一个消息,来自克伦茨——他“极有可能”要被派往莫斯科出差。假如成真,不啻为本年度最大的笑话。施瓦伯格毫不犹豫地认定,这是汉斯·阿克曼捣的鬼。如果那混帐能把和女人扯皮的功夫拿出五分之一,不,十分之一用于工作,也不至于弄出那样难看的数字。当然,即便前往莫斯科的消息属实,施瓦伯格也不会拒绝。要是有人认为,去趟苏联就能将他倒,那也实在太过于轻视“达瓦里希”的本事了。
“我买了几个靠垫。”这天下午,从克伦茨那回来,施瓦伯格神采奕奕,战斗欲令他斗志昂扬,“图案不怎么样。为什么没人设计些既美观又耐用的布料呢?结实的布难看得出奇,稍微花哨些的又特别轻薄,洗几次就不能用了。”
“仔细挑……还是有的。”
天气温暖,昆尼西脱掉了羊毛背心,法式衬衫服帖地勾勒出他肩背流畅的线条。眼下注重修饰自己的德国人——尤其是德国男人——越来越少,人们更喜爱选择沉闷低调的款式和颜色。法国人早就把战争的失败抛诸脑后,居然对德国人的穿衣习惯大肆嘲弄。施瓦伯格给植物浇水,“我们不重视生活,工作占据了大部分时间。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卡尔。”
“工作很重要。”
“对,工作非常重要……国家尚在恢复,我们还没到了能自由自在休息的程度。”
办公桌上摆着一摞信件。几次退信之后,塞巴斯蒂安·赫尔曼似乎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受欢迎。上个月他最后努力了一次,在电话那边哽咽着,“阿历克斯,对不起,我只是想向你道歉——”
“什么呢。”施瓦伯格假装轻快,“别胡思乱想了,巴斯蒂。好了,祝你生活愉快。再见。”
解决掉一个麻烦真是很愉快。施瓦伯格翻看新来的信件,有一封来自黑森州的韦茨拉尔。他的心脏猛地缩了,来信人是那间养老院的院长。院长写到,奥登瓦尔德夫人在已于三月底去世,感谢他长期以来的资助。因为事出突然,没办法邀请他参加葬礼。尚未用完的款子会原路回原账户。施瓦伯格把信读了几遍,折起来塞进信封。他用手抻平信封,再仔细看了下那个地址,最后将信放进抽屉最下面。
这天,昆尼西加了两时班。晚餐时间,他坐在食堂角落,沉默而迅速地吃完了冷面包和香肠。施瓦伯格没有再与昆尼西聊天,他在办公室待到十点钟,抽掉了半包烟。
上次去见奥登瓦尔德夫人是两年半前。那老妇人完全糊涂了,见了他就露出傻乎乎的笑容,拉住他的手不放。“你回来啦,我的埃里希。”黑森口音轻柔而混沌,“坐呀,坐下,亲爱的。你又去哪里玩了?去钓鱼了?傻孩子,林子那么大,你要心脚下……”
施瓦伯格僵硬地坐在软椅上,养老院的护士给他送来茶和饼干。他们都以为他是奥登瓦尔德夫人的表侄之类的远房亲戚。老妇人的手很热,掌心粗糙,“我给你织了毛衣,你穿上了吗?埃里希,我知道你长大了,爱漂亮,怕被姑娘笑话。但是天气太冷了,你得穿得暖和点儿,不然你会腿疼。”
她微笑着,蓝眼睛浑浊了,满脸皱纹,头发雪白。她的时光永远停留在三十五年前,埃里希·奥登瓦尔德,她的儿子,活泼的年轻人,刚满十七岁。施瓦伯格1957年找到她时,可怜的爱莎·奥登瓦尔德就已经疯了。1955年,她所有的希望破灭了,从苏联而来的火车没能带回她唯一的儿子。她的丈夫同样死在东线,女儿因营养不良夭折。施瓦伯格在疯人院见到她,她睁着大眼睛,褐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埃里希,”她惊喜地叫道,冲上来抱住施瓦伯格,“我知道你还活着!我亲爱的儿子——”
施瓦伯格出钱,为她找到这家养老院,算是对那套国防军军服的补偿。他固定给养老院支付一笔款子,写信询问奥登瓦尔德夫人的情况。他不经常去养老院,因为每次见面,这位德意志母亲总是将他误认为早就死去的儿子,给他亲吻和拥抱,而施瓦伯格根本无法招架这份错误热情。
“你要经常回家来,”上一次分别,奥登瓦尔德夫人这样,“埃里希,多回来探望你的妈妈……我知道你长大了,男孩子长大了,就会害羞,不愿叫妈妈。可我是你的妈妈,我的儿子,你要记得我……”
“我会的。”施瓦伯格许下诺言。他算去的,可升职、调任,一系列的麻烦事令他无暇分身。回到租住的房子,施瓦伯格坐在餐桌旁,圣母像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拿起瓦尔迪摆弄了一会儿,假装对这只狗的耳朵产生兴趣,但很快就将玩偶扔到一旁。香槟和红酒也无法填补他内心怪异的空虚和沮丧,他就像一个失去目标的陀螺,跌跌撞撞地围着餐桌转圈。时钟敲响了十二点的钟声,施瓦伯格颓然地坐下,过了几分钟,他站起来,走到圣母像前,双膝下跪。
“万福玛利亚……”
持续的阴雨令整个城市浸泡在水汽中,玻璃上流淌不断的雨水扭曲了窗外的景色,慕尼黑像是一幅湿淋淋的水彩画。去莫斯科出差只是个传言,施瓦伯格没等来任何通知。他一如既往地工作和加班,晚餐吃冷面包和香肠,在午夜喝一杯酒助眠。
一个礼拜五的下午,雨停了,金色的阳光自阴云的缝隙间散落。车间里出了点问题,昆尼西被兰德曼“请”去解决,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回来。施瓦伯格开窗户,凉风吹进办公室,昆尼西的金发落在眼前,他仰着脸,手里捏着工作帽,看起来疲惫极了。
“你要回家吗?”
昆尼西点点头,施瓦伯格穿上外套,“我送你,正好顺路。”
慕尼黑好像就没有不堵车的时候。霓虹闪烁,路边的醉鬼拿着酒瓶又蹦又跳。施瓦伯格摸了摸衣兜,掏出几颗糖扔给昆尼西。昆尼西吃下一颗水果硬糖,轻声,“谢谢。”
“不用客气。”
沉默。施瓦伯格盯着不远处的红绿灯,他没心思逗弄身边的同性恋了,连绵的春雨和潮湿抽光了他所有的力气。昆尼西剥开第二颗糖,他捏着糖纸,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发出一点声音。
“您——”
“别话,”施瓦伯格立刻,“不想话。”
昆尼西将糖放进嘴里,白皙的手安静地蜷在膝头。
“我很累。”施瓦伯格目视前方,好像在自言自语,“没问题,我睡一觉就恢复了。”
昆尼西没发出任何动静,表示赞同的、反对的、或是什么意见。他坐在副驾驶位,夜晚的灯光映照着他的侧脸,睫毛微微抖动。
施瓦伯格把车开到昆尼西家的路口,在一个可以停车的位置踩下刹车。但昆尼西没有下车,他端坐不动,仿佛睡着了。
“你想看电影吗?”施瓦伯格突然问,“要是你想的话——”
“好。”
他们去看了一部电影,随便买了电影票,坐在观众席边缘。大银幕上,人的缺点被无限放大。施瓦伯格望着演员不断开合的嘴唇,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电影到了尾声。昆尼西拿着爆米花和可乐,看得非常专注。施瓦伯格望着那张雕塑般的脸孔,昆尼西微微转过头,把爆米花递了过去。
施瓦伯格开着车,将昆尼西送回家。路上依旧没有交谈,到了那个路口,昆尼西解开安全带。施瓦伯格又摸了摸口袋,没有糖块,只有一团纸巾。
“谢谢。”他。
“不客气。晚安。”昆尼西开车门,站在路灯下,影子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