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 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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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假太无聊了。”

    礼拜二下午三点,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流淌出一条明亮的河流。施瓦伯格端着咖啡神清气爽。昆尼西刚从车间返回,坐下口口地喘气。“起来,我得问兰德曼要租借费。”施瓦伯格半真半假地生气,“他不能总抢走你。”

    “几个问题……”昆尼西握着工作帽,工作服夹克敞开着,露出浅灰色的衣领。他拧开保温杯,一股香甜的气息慢慢涌了出来。施瓦伯格靠着办公桌,“这几天你都去哪儿了?”

    作为博览会的奖励,高级工程师同样得到了假期。昆尼西声报了地名,离慕尼黑开车也就四十分钟路程的城市。这个惧怕寂寞的同性恋者当然不会选择单独出门,施瓦伯格对此十分肯定,因此他追问道,“你和谁一起去的?”

    “我的外甥。”

    “哦?你妹妹的孩子?”

    昆尼西拿出钱夹,向施瓦伯格展示。一个男孩,活脱脱少年时代的他。“真不是你的儿子?”施瓦伯格开玩笑,“他长得可太像你了。”

    昆尼西腼腆地笑了笑,“他也叫卡尔,已经上大学了……才考完试。”

    “在哪所大学?也是慕尼黑大学吗?”

    昆尼西给予了肯定的答复,然后收起钱夹。卡尔修习数学专业,对成为工程师毫无兴趣。为了庆祝考试结束,昆尼西带着外甥去那座镇的老屋度假。听听,他在那有所房子。如果傻瓜费恩斯是德国人,他肯定要时刻窃喜捡到了多大一个宝贝。然而费恩斯看起来对此一无所知,施瓦伯格酸溜溜地喝了口咖啡,又一个幸运儿,踩了狗屎运的北美洲白痴。

    “我在家躺了整整一礼拜。”他,“头三天,托感冒药的福,我睡得像个死人。后面四天,我就每天对着院子发呆。土确实不怎么样,浇水也没用,栽下去的花苗病恹恹的,我看开不出花来。”

    “适当施肥……”

    “那可真麻烦,我还是付钱给园丁吧。”

    昆尼西敷衍地点点头,金发垂下,他用手指往上梳拢。一缕不听话的头发突兀地翘着,施瓦伯格盯着瞧了好一阵儿,才清了清嗓子,“……你的头发。”

    律师那边总是没消息,施瓦伯格已经差不多死心了。老霍斯特那个混蛋,决计是不会让私生子过上优渥生活的。他勤奋地学习巴斯蒂带来的材料,准备参加职业考试。假如顺利获得职业资格,他就能自食其力——起码不必去建筑工地卖苦力了。

    起初,巴斯蒂很赞赏施瓦伯格的努力,但很快,他的态度就变得越来越奇怪,甚至不耐烦地夺走课本和演算纸。“考试怪麻烦的,”巴斯蒂,随手翻看练习册上密密麻麻的答案,“考完了也不是立刻就能有工作,需要实习,再考试……唔,前前后后得好多年呢。”

    “那我也得考试,”施瓦伯格解释,“我不可能总靠你的钱过一辈子。”

    “为什么不可能呢?”巴斯蒂烦躁地把书搁在桌上,走过来按住施瓦伯格单薄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话,“为什么不行,嗯?我去上班,我有钱,你在家里等着我——这不是很好吗?”

    这话叫施瓦伯格有些不悦。他不是中学女生,幻想嫁给富有的王子,终生无所事事。巴斯蒂似乎看出了他的郁闷,侧过脸亲亲他的耳朵,“我就是抱怨一下……你老是忙着复习,都懒得理我了。我好不容易下班回家来,只有雪球在门口迎接我……”

    “抱歉。”施瓦伯格按捺住情绪,他最近的确太冷淡了。

    施瓦伯格坐在饭桌前,望着圣母像。夜里十点,街区寂静无人。他真喜欢工作!这一天从早上七点开始,他整整工作了十四个时。圣母和善地微笑着,怀里的婴儿丰润可爱。施瓦伯格双手交握,“请您……”

    他做了一篇相当不正规的祷词,也不知圣母会不会回应他的祈愿。第二天,阳光灿烂,碧空如洗,昆尼西乖乖地待在办公室,咖啡的味道也恰到好处。完美的上午,施瓦伯格握着笔在文件上签字。他迫不及待下一次出差了!带上昆尼西去奥地利……去莫斯科。这次博览会大获全胜,去苏联不定斩获更多。施瓦伯格兴奋地计算,哦,莫斯科,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开着坦克经过红场……这次是一样的,一样的。他要在红场拍照,得意洋洋地昂起脑袋,昆尼西站在一边,必然是一脸局促不安。他要把这张照片冲洗出来摆在壁炉上方,就像昆尼西同性恋家庭的客厅的布置那样——

    施瓦伯格站了起来。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是和昆尼西交流某个数据,还是要派瓦格纳去找哪个办公室的负责人?他茫然地看着前方,昆尼西低着头,认真地研究手里的图纸,金发整齐地梳着。施瓦伯格望着他,视线慢慢滑落,向下、再向下……

    他意识清醒,但无法动弹。心脏无限胀大,剧烈跳动,血液如同沸腾。一个人冲了过来,撞翻了椅子,将他搂住。是昆尼西,他在急切地呼唤,“冯·施瓦伯格先生!您怎么了?”

    “阿历克斯。”施瓦伯格嘴唇翕动,他不知道昆尼西听见没有。昆尼西的手是干燥柔软,衬衣下透出肌体的温度。啊,人的温度……施瓦伯格伸出手,试图握住昆尼西的手腕,告诉他没关系——他绝不会死,死在苏联垮台之前,死在阿列克谢·伊万诺夫下地狱之前。然而他发不出声音。最后,在一片深蓝的凝视中,他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