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 暮光
施瓦伯格可没疯到当真穿一套SS的制服走到街上:首先,他才不会给警察创造业绩;其次,那制服现在也买不到。他的衣柜深处藏着埃里希·奥登瓦尔德的国防军军装,洗得非常干净。每次看到那身衣服,施瓦伯格的内心就会一阵刺痛。但他绝不会扔掉那套军装,如果可能,他死的时候,最好可以穿着下葬。
“你为什么不扮一下呢?”闹哄哄的游行队伍吹奏乐器,行列歪歪扭扭,“你可以扮成……国王。”
昆尼西穿着剪裁简洁的风衣,活像个外来的游客,“不,”他拿起照相机拍摄,“我不——”
“为什么不?难道你不是国王本人?”
“这个笑话有趣极了,冯·施瓦伯格先生。”
“真的,你的祖先肯定当过国王,在过去,你现在就戴着王冠,住在漂亮的城堡里,有几百个仆人伺候。”
“那可不一定,当国王不是什么清闲的活计。”
“人人都想当国王。”
“哦,那他们该读一读查理一世和路易十六的传记,或者不必那么麻烦,新天鹅堡就在慕尼黑附近。”
施瓦伯格笑了好一会儿。也许受到游行的感染,昆尼西的情绪放松了许多。认识了几年后,他终于将好德国人的面具掀开了一条缝隙。“你是个刻薄鬼,”施瓦伯格评价,“做你的臣民一定很头疼。”
他们观看了游行,然后在施瓦伯格的强烈要求下去喝啤酒。“到处都是人,”昆尼西将照相机放进背包,“我可以回家了吗?”
“不行。”施瓦伯格叫了两杯啤酒和两份烤猪肘,“你和我约好的。”
啤酒和肘子送上来了,施瓦伯格给了穿巴伐利亚传统服饰的女侍者费,她将钞票塞进围裙口袋,冲昆尼西眨了眨眼睛。“您强迫我。”昆尼西对年轻女孩报以僵硬的微笑,“我没有输掉赌约,而且,我强调了许多遍,我不喝——”
“喝吧,”施瓦伯格举杯,“干杯!”
昆尼西愁眉苦脸地对付那杯酒,他声称更希望来点可乐补充糖分。肘子他就吃了一半,真是稀奇,有人居然能优雅地将那玩意儿吃下去。施瓦伯格喝了半杯啤酒,“你为什么不穿那种裤子?”
“老年人不该穿那种衣服,会关节痛。”
“你挺年轻的。”
昆尼西摇摇头,喝了一口啤酒,“不过我有顶帽子。”
“我也得去买一顶。”
“您不是巴伐利亚人。”
“是啊,是啊,我是普鲁士蛮子——对吧?我就学会了这一句巴伐利亚话。”
他感到真心愉快,啤酒醇香、气候宜人、对面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雅利安人,就连吵吵嚷嚷的噪音也变得悦耳。昆尼西拿出相机看了看,施瓦伯格伸出手,“来,我给你拍一张。”
“谢谢,不用了,我不喜欢拍照。”
“给我。”
施瓦伯格晃晃手,昆尼西游移着将相机递了过去。“我很擅长拍摄人像,”施瓦伯格习惯性地胡扯,“来,侧脸,对……好,笑笑。”
昆尼西绷着嘴角。
“笑一下。”
“……”
“算了。”施瓦伯格拍下照片,惋惜地啧啧嘴,“为什么不笑?”
“镜头让我紧张。”相机的主人。
但在费恩斯面前,昆尼西能够自然地微笑,施瓦伯格一开始就见到过。“我也讨厌拍照的时候必须笑,”他,“有一次拍照……44年?还是43年?记者让我笑笑,我拒绝了。那可是苏联的冬天,冷得能把人冻住。不过我有拍照的秘诀——把帽子稍微歪着戴,这样就显得非常俏皮。”
装甲车轰隆隆地驶过,炮弹在不远处炸响,1944年仿佛就在昨天。“很可惜,照片被我撕碎了,”施瓦伯格喝下啤酒,味道不错,他要将这个牌子列入长期采购名单,“如今想想,拍的也没那么不堪入目。”
昆尼西望着他,蓝色的眼睛,纯粹的蓝色。“我喜欢你的眼睛,”施瓦伯格认真地,“我想要一双蓝眼睛。”
“绿色也很好。”
“不,雅利安人就该是蓝眼睛,金色头发。你不会明白的,你这只幸运的狗……”
施瓦伯格又叫了些吃的和啤酒,一直到下午他们才从广场脱身。不顾昆尼西的反对,施瓦伯格开车去了英国公园。“明明就是一大片草坪,”他,手里拎着瓶装啤酒,一群群野鸭在远处的湖水中游荡,“为什么要管这里叫公园?还是他妈的英国公园……我恨英国。英国、美国、法国和苏联,都是混蛋,垃圾……”
昆尼西拉着他,施瓦伯格总算没有掉进湖里。两人坐在草坪上,看着鸭子凫水,“你去过英国吗?”
“去过。”昆尼西的头发垂落,浅金色的余晖好像给他镀了一层光,“去旅游。”
“和那美国兵一起去的?”
他就是想问,心里痒痒的。他想问昆尼西,究竟是怎么认识的迈克尔·费恩斯?那家伙到底具备什么优点?他们会有矛盾吗?会争吵吗?会冷战吗?费恩斯也会虐待他吗?……
“迈克……迈克非常想去英国看看。”昆尼西拿着一个啤酒瓶,“他对英国充满了幻想,因为他最爱的那首歌写了皮卡迪利大街和兰彻斯特广场。我就陪他去了……就那样。英国总是下雨。”
嫉妒,施瓦伯格只找到这个词来形容皱成一团的心脏,“他出钱?”
“我出钱。”昆尼西喝了口啤酒,“迈克的工资都在我这里,他钱包里就十马克……攒起来偷着买可乐。”
“哈!”施瓦伯格发出一声怪笑,“现在也在你那吗?”
“没有。”
“那……那你可得当心……”
太阳渐渐西沉,湖水好似盛满动荡的金子。“你的有道理,”昆尼西大概喝醉了,脸颊酡红,口音含混,“从1945年起,迈克已经认识我二十七年了。每天我看着镜子,都觉得不可思议——人的的确确是在衰老的过程中,无法避免。即便他厌倦了,要离开我,我完全不会惊讶,毕竟……”
“你为什么和他搞上了?”施瓦伯格用了个粗鄙的动词,无所谓,反正他也喝醉了。
“没有为什么。”
“撒谎。”
“这倒是真的。”
施瓦伯格向后躺倒,头顶上,深蓝的天幕一望无际。“我只知道,你思念他——我看得出来。你盼望他赶紧回来……你告诉过他么?”
“为什么要告诉他?”昆尼西耸耸肩。
“因为你是德国人,我们德国人讲话最直接,从不拐弯抹角。”施瓦伯格嘟囔,“我就是德国人,我坦率地承认,我想杀了全部的俄国佬和美国人,一个都不剩。”
太阳完全沉没了,只剩地平线一道亮边。“还有两个月,”朦胧的暮色中,施瓦伯格听到昆尼西喃喃,“还有两个月,迈克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