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 宽恕
亚历山大是个很好的名字,来自一位古代的大帝。从英国到俄罗斯,那么多人共同分享这份源于古代的荣光。美好的命名蕴含父母的期待,但他不是。施瓦伯格明白,他的名字只是随随便便取的,字母A头,最容易找到的一个名字。
“……滚。”
“阿历克斯。”
多好啊,阿历克斯,亚历山大的昵称。叫这个昵称的人不多,家里人这样称呼他,却并非出于喜爱。阿历克斯,就像霍斯特养的狗,一个玩意。后来,在外面,学校的老师、同学、上级、下级、同事……叫他什么的都有:死神、吸血鬼、达瓦里希……全部满怀恶意。至于在西伯利亚的十年间,他几乎连原本的名字的都失去了。伊万诺夫虐待他,辱骂他,叫他“假娘们”、“半个残废”,还给他取了个恶心的俄国名字。阿廖沙、阿廖沙,他被迫写下来,写到本子封面上,写在名单上,久而久之,就连其他德国俘虏也这样喊他,阿廖沙……
“阿历克斯。”昆尼西的怀抱十分温暖,人的温度,人的气息。他比施瓦伯格高,似乎也不擅长拥抱。他坚持用别扭的姿势,手臂箍住施瓦伯格的肩膀。施瓦伯格能感受到他的胸口起伏,在这个距离,他能看到昆尼西耳边的头发,蓬松卷曲,闪耀着金子般的色泽。
“你、你知道吗?”
施瓦伯格努力伸出手,想摸一下那簇头发,“纯种”的明证,他幼年时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我——”
他哽咽了,“我——”
对此,昆尼西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你得对,阿历克斯,我们的确很像,第一次你叫我去办公室,我就感觉到了。”
没错,在很久以前,施瓦伯格编造无伤大雅的谎言,假装为父亲和兄弟的死亡而难过时,就隐约有所察觉。昆尼西默然地望向他,蓝眼睛里流淌着某些奇特的情绪。施瓦伯格选择了无视。后来,不知自何时开始,他不再提起虚假的过去,转而谈论眼前,同样,他因被那双眼睛凝视而感到不自在,可他从没有仔细思考过原因。
然而,昆尼西真的能够体会吗?他是个幸运儿,从出生就享受母亲的关爱。他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拥有最纯正的雅利安人的外表,无忧无虑地念完大学。他在战争末期才加入战斗,一场战役结束就被美国人俘虏,在战俘营没几个月便被释放回家。他的妈妈爱他,他的妹妹爱他,那个美国佬迈克尔·费恩斯也爱他。施瓦伯格记得费恩斯的眼神,热切地看着昆尼西,仿佛他是盘子里最美味的一道佳肴。
而他,他是不同的,命运仿佛注定的悲剧。他是私生子,母亲是俄国来的女仆。他在婴儿时期就吃不饱,发育不良,活脱脱童话故事里的矮人。他没有金头发和蓝眼睛,相反,一对眼珠绿得出奇,怎么看都不像德意志人。没有人爱他,没有,虐待如家常便饭——刚出生时,父亲试图淹死他。他的兄弟们,塞给他手枪,以他的受伤或死亡取乐。本以为塞巴斯蒂安·赫尔曼爱他,结果仍是失望。巴斯蒂只不过拿他当性玩具,一个会开口话的娃娃。
“你他妈不知道。”施瓦伯格死死抠着昆尼西的后背,“你不——”
“我知道。”昆尼西轻声,“我明白。”
他看出来了吗?藏在施瓦伯格灵魂深处,惊恐的,一团蜷缩起来的东西,他一直想要抛弃、杀死、毁灭的鬼影。
“……”
“你很痛苦。”
啊,痛苦,是的,痛苦。再没有比这个单词能更精妙绝伦了。他的人生就是由大大的痛苦组成的。痛苦与生俱来,他接受痛苦,带去痛苦。痛苦已经与他无法分离,而他似乎才刚刚意识到。
他崩溃了。
“你……你知道吗……”眼泪,软弱的象征,控制不住地涌出。他想道歉,想告诉昆尼西,曾经有个可怜的孩子,尝试寻找母亲,在大雪中向东走,差点冻死在郊外。“她在察里津。”孩子听到人们这样,“往东走,走下去,就能见到她。”可是东边没有他的妈妈。那女人欺骗了他。他长大了,发誓用鲜血洗清自己骨髓内的污秽。他成功了,而后失败。他遭遇了最严酷的对待,西伯利亚那样寒冷,他站在雪地里,头顶的星星格外明亮。
“我知道。”昆尼西,轻轻拍施瓦伯格的肩膀,就像哄一个娃娃,“我知道的。”
就这样,他们沉默地拥抱着,直到施瓦伯格彻底平静下来。“你知道吗?”施瓦伯格用昆尼西的手帕擦脸,奇怪的是,他居然并不为流泪感到羞耻,“我恨你。”
“我知道。”昆尼西坐在一片阳光中,“你讨厌我。”
“不,恰恰相反,我喜欢你。”施瓦伯格将手帕塞进口袋,“但同时我也恨你。不过,我决定宽恕你了,卡尔,我原谅你了,就是这样。”
“谢谢。”昆尼西笑了一下。
“如果费恩斯离开公司,你会跟他一起走吗?”
“我已经写好了辞职报告,下礼拜上班就交。”
“为什么?”
“因为,”昆尼西地叹了口气,“全公司都知道了,我猜,我也没办法继续工作下去了。”
“全公司本来就知道。”施瓦伯格嘲讽道,“你该不会以为你们掩饰得特别完美吧?”
昆尼西的耳朵红了起来,“我认为——”
“要是费恩斯滚回美国,你也陪着他?”
“当然。”
“你这是威胁我。”
“这怎么能算是威胁呢?”
施瓦伯格看向昆尼西,抛出了萦绕于心的疑问:“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是费恩斯?”
昆尼西垂下眼睛,大概过了几分钟,才慢慢开口,“迈克见过我最差劲的样子。我尖酸、刻薄、无趣又偏执,他愿意接受这样的我。但这不是最主要的。他出现了之后,我终于能够面对一个事实:我就是这样的人,不好的人。我是……我是同性恋。我再也不必伪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