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 逝水
施瓦伯格撤销了对迈克尔·费恩斯的指控。一个礼拜后,当他回到办公室恢复工作,昆尼西已经通过调动,回到了原先的部门。伯莎摆在办公桌案头,施瓦伯格摸了摸那些细的叶子,习惯性地看向角落——
不,他应该习惯。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的几十年他都独自一人。施瓦伯格低下头,从抽屉里拿出咖啡,他必须开始工作了。
没过多久,圣诞节到了。这个圣诞节,除了商会例行公事的卡片,施瓦伯格头一次收到来自“朋友”的贺卡。昆尼西的贺卡洒满了金粉,如同他本人一样闪闪发亮。例行的祝福语下,昆尼西漂亮流利的字体写了一行字:“祝你快乐”。
“这可有点难,亲爱的。”施瓦伯格咕哝道。
昆尼西的贺卡被仔细地夹进了一本巨大的书。1973年,兰德曼退休后,昆尼西并没有接替他的位置。他只愿意负责技术方面的问题,但却不想带领团队。当年,公司新设计的大厦拔地而起。以施瓦伯格的眼光来看,这栋建筑简直难看得要命,不过绝大多数职员都认为这栋楼“挺不错”。新楼隔开了距离,施瓦伯格此后极少能在食堂遇到昆尼西。偶尔,他去车间的时候,昆尼西也在那,站在一群人中央,聚精会神地解决“技术性缺陷”。感受到施瓦伯格的目光,昆尼西会抬起头,转过脸来,向他微微一笑。
工作,工作,工作,无穷无尽的工作。夏天来了,又走了。施瓦伯格没去旅行,工作是唯一的选择。八月末的某日,漫长的加班结束了,他喝了点酒,自娱自乐地庆祝。醉醺醺走到家门口时,月亮挂在半空。他走错了门,又折返回来。一个女孩坐在路边,抱着膝盖,见到他便叫道:“不高兴先生!”
“去你的!”施瓦伯格斥责,看了看手表,“伯莎,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不叫伯莎,”女孩,也就是平日在街上跑来跑去的那个野丫头,有些不悦地嘟起嘴,“我叫娜塔莎。”
“所有女孩都叫伯莎。”施瓦伯格觉得天旋地转,他喝得太多了,方才差点将车撞上消防栓,“十点半了,回你的家去。”
“我可以在你家住一晚吗?”野丫头娜塔莎问,“我不想回家。”
“不行。”施瓦伯格捏了捏眉心,“赶紧滚,不然我就叫警察。”
“明天我就要去别的地方了。”
“搬家很正常。”
“我爸爸妈妈离婚了,这也很正常吗?”
施瓦伯格抬起头,野丫头正盯着他看。“很正常,”他,“我就离过婚,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我来,问题很大。”女孩净挑大字眼讲,“我要离开我的父亲……离开我的朋友……在新学校,我一定会备受欺凌……”
“听我,丫头。”施瓦伯格的胃隐隐翻滚,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记得自己就喝了五六杯香槟而已,“一个孩子,尤其是孩子,有妈妈就够了,父亲这种东西,有没有无所谓。”
“我觉得父亲很重要——我爸爸——”
“你爸爸要是爱你,就该争取抚养权。”
野丫头看着施瓦伯格,看了一会儿,突然咧开嘴巴大哭起来。真是麻烦,施瓦伯格可没有随身携带手帕的习惯。今天,他撵走了新来的技术顾问,把那年轻人骂得痛哭流涕。这是第二个被他惹哭的了,脆弱,无用,人类的通病。施瓦伯格狠狠捏了下眉心,“——闭上你的嘴。”
“我爸爸,我爸爸,”野丫头抽噎,“他不要我了……”
“那你也不用要他。”施瓦伯格,“我时候没有妈妈,只有爸爸。老实话,我宁肯这个爹早点死了,他就是个罪犯,除了惹是生非没有起过半分作用。”
“你呢,你你离婚了,你也不要你的孩吗?”
“当然,记住,男人不需要孩,孩也不需要男人。男人只是为了繁衍,他们没有爱。好好跟着你妈妈生活吧!”
野丫头坐在原地哭泣,像只在雨水中瑟瑟发抖的动物幼崽。施瓦伯格的酒意在夏夜中蒸腾,他迫切地需要再来两杯酒。野丫头住在斜对面,要是这个东西再胡闹,他就把她拎起来,扔进邻居的花园。就在施瓦伯格酝酿之时,野丫头用手擦干净脸蛋,吸了吸鼻子,“你为什么要和你太太离婚?”
孩子总有许许多多成年人无法解答的疑问。“没有为什么。”施瓦伯格头疼欲裂,“我就是想离婚。”
“你不爱你的太太吗?”
“用‘您’!没礼貌……”
“好吧,您。您不爱您的太太了吗?”
“不爱。”
“您不爱您的孩吗?”
“不爱。”
“难怪邻居都您是怪人。”野丫头耸耸肩,坏毛病,准是看电视学来的,“您一天到晚不在家,也不参加邻里互助组织,也不捐款,也不养宠物……也没结婚,没朋友。您真可怕,不高兴先生。”
“我会吃孩。”施瓦伯格,这一条街都住满了无事忙,他得考虑搬走了,“行了,回家去。”
野丫头似乎笃定要纠缠到底,又抛出问题,“您爱过什么人吗?”
这个问题不难解答。“爱过。”施瓦伯格想起昆尼西,“可惜他不爱我。”
“是她。”野丫头认真地,“您为什么爱她?”
施瓦伯格才懒得理会人称代词,“他长得很好看,很温柔,工作认真,而且他买的苹果特别甜。”
真的,昆尼西带来的那纸袋苹果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甜的苹果。他将苹果核放进泥土下,长出了的绿苗。“总而言之,我喜欢他,也许算不上爱情,但我确定我喜欢这个家伙。”
“那您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
“因为他和别人结婚了。”
“哦。”野丫头撅起嘴,“这是错误的,不高兴先生。我爸爸和妈妈天天吵架,就是为了这事。您是个大坏蛋!我必须得回家了。”完,她跳起来,两条歪七扭八的辫子一甩一甩。施瓦伯格目送她走进家门,然后才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夏天的夜晚非常短暂,他喝了两杯香槟,一下便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睛,明亮的阳光洒满街道,新的一天到来了。
时间流逝,有时慢,有时快。这叫相对论,施瓦伯格读过一个无聊的笑话。西伯利亚的十年半,好似永远没个尽头,而1973年开始的十一年,却飞快消逝。1984年底,施瓦伯格退休了。他确定工会将为他的离去开一个盛大的晚会,结束了“达瓦里希”恐怖统治的人们要尽情欢乐。这年圣诞节,昆尼西的圣诞贺卡附带了一封信,简单地表达了对他的祝福。施瓦伯格照例将贺卡和信夹进了那本大书,恶毒地祈愿明年退休的迈克尔·费恩斯赶紧患上老年痴呆症。然后,新年伊始,他就神采奕奕地启程前往某个第三世界国家,作为技术顾问,接手了一间濒临倒闭的工厂。
这次任期照例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一年半内,工厂重获新生。联邦德国退休专家服务局对施瓦伯格的工作大加赞扬,他的名字甚至登上报纸。施瓦伯格读了几遍那条新闻,心满意足地从头版开始阅读。照例就是那几个见鬼的国家,美国、民主德国、苏联……一名苏联来访的技术人员叛逃了,他对此嗤之以鼻。进入八十年代以来,铁幕另一端的庞大国家似乎正渐渐失去活力。回慕尼黑之后,等待下一次派遣的休息间隙,施瓦伯格甚至装模作样地参加了一个组织,为苏联人募捐黄油和鸡蛋。天知道他有多开心!俄国佬最好统统饿死,这样就能给日益拥挤的地球省下一大片空间。施瓦伯格将报纸放下,突然,一个早已模糊的名字涌上心头——阿列克谢·伊万诺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