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 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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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瓦伯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1973年,他挤出时间,约整形医生祛除了后腰上那块令人作呕的疤痕。自此以后,噩梦便奇迹般地消失了。伊万诺夫,施瓦伯格默默思索,一定是他最近空闲太多了……他更加积极地参加为苏联人募捐的活动,还缴纳会费,加入球迷协会,去观看拜仁慕尼黑的比赛。但只要停下来,脑子里就会一再蹦出那个该死的名字,仿佛一个重见天日的幽灵,紧紧将他缠绕。

    “我该做点正事。”

    就在这一年夏末,老东家登门拜访,询问施瓦伯格有没有接受返聘的算。他一口答应,精神百倍地开启第二轮,或者是第三轮职业生涯。吸血鬼的回归让工会大感头疼,施瓦伯格半个月内就收到三封投诉信。他才不管这套,工会就是群嗡嗡乱叫的苍蝇,除了煽动工人的情绪外没有半分用处。不过,让他高兴的是,昆尼西送了束花来,香槟色。像上次一样,施瓦伯格将花制作成了标本,配以精致的相框,挂在圣母像旁边。

    但伊万诺夫依旧阴魂不散,施瓦伯格做一些奇怪的梦,梦中他回到了西伯利亚,在那栋楼的二楼房间里写写算算。梦里经常出现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要不然就是蛾子,管它呢——围着施瓦伯格的铅笔飞舞。梦的结局无一例外,施瓦伯格毫不犹豫地将蝴蝶死,然后这可恶的昆虫化作一缕烟灰,在清澈的阳光光柱中绕着圈浮动。

    该死的俄国佬,施瓦伯格醒来,习惯性地摸一摸后腰。疤痕没有了,他安下心来。给苏联人募捐的黄油送了出去,施瓦伯格读着社区报的消息,感到幸灾乐祸。最好送不到,他哼着歌儿,黄油是珍贵的食物,怎么可以浪费呢?给俄国人吃就是浪费。报绘声绘色地描述苏联人民的苦难和饥馑,是最好的佐酒佳肴。他反反复复读了许多遍,然后,在酒精的作用下忽然灵光一闪:这些黄油会有一块交到伊万诺夫手里吗?算算年龄,他也差不多要退休了。那个混蛋应该结了婚,猪猡一样下了一窝劣质的崽子。如今崽子长大成人,做父亲的要为猪仔们张罗……哦!套娃!施瓦伯格想起伊万诺夫的套娃家庭,哎呀呀,真棒,伊万诺夫不定都快要饿死了……儿子生多了就会吵闹?祝你生的全是儿子,大的没饭吃,就把的煮了喂给一家人。再没饭吃,就贡献出伊万诺夫,虽他的肉绝对又干又柴,饭反正家庭中并不需要父亲……

    这样一想,施瓦伯格的心情好多了。他把丢掉的俄文拾起来,买了许多俄国。他最喜欢读穷苦农奴的桥段,想象那些遭遇发生在伊万诺夫身上,能让他酣然入梦。新一轮募捐开始了,施瓦伯格甚至堵住昆尼西,请他“捐献”了五十马克。

    “他们的确需要帮助,”昆尼西即将在十月份退休,他看起来还是很好看,头发是一种极浅的金色——香槟色,“阿历克斯,你能这样做,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施瓦伯格询问昆尼西退休后的算。迈克尔·费恩斯天天接送昆尼西,所有人早已见怪不怪。那混蛋美国佬可能永远不会滚回北美农村了,目前仍没有罹患老年痴呆症的迹象,堪称一桩悲剧。而且,在这个懒汉的坏影响下,昆尼西不准备接受聘请去第三世界国家发挥作用,他满含歉意,他只想休息,到处逛逛,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也不错。”施瓦伯格将五十马克塞进钱包。他给募捐组织捐了一百马克,登记了昆尼西的姓名和地址,这样,过不了多久,那位好德国人就会收到一张感谢卡片,并为此热泪盈眶。

    又一批黄油和鸡蛋送去苏联,施瓦伯格读着社区报的报道,想入非非。伊万诺夫,现在想起这个人,他已经能够保持理智。伊万诺夫那种白痴,既不聪明,又缺少勤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烂在西伯利亚,成为森林和草原的养料。插图中,农奴总是有一张苍老的脸。施瓦伯格对着镜子检查自己,他不再年轻,没错,但随着岁月流逝,五官中曾经充斥的斯拉夫特质已然淡化许多。他的眼睛明亮依旧,虽是绿色的……无所谓,施瓦伯格接受了这双绿色的眼睛。毋庸置疑,他就是高贵的日耳曼人。

    十月,昆尼西退休了。施瓦伯格送了花和礼物。不过他不像部门里的老家伙们,一天到晚哀叹“又少了一个”,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忙。十月中旬,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业博览会在巴黎举行。施瓦伯格率领团队参加。新技术日新月异,而昆尼西作为工程师,却早早地回家了。不思进取!施瓦伯格为此深感惋惜。

    苏联派出了阵容庞大的代表团。施瓦伯格很有兴趣,带着翻译在苏联的展位间流连。重新开始阅读俄语后,他的俄语水平恢复得极快。但他假装一个单词都听不懂,让翻译和那帮垃圾“沟通”。去了几次之后,一个叫安德烈·米哈伊洛维奇·贝科夫的苏联工作人员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终于,在展览会结束的前两天,贝科夫主动搭话了,“您是——”他试探地,用德语,“冯·施瓦伯格先生,您以前到过西伯利亚么?”

    西伯利亚?施瓦伯格量贝科夫,他实在想不起见过这样一个人。西伯利亚的矿上,也没有姓贝科夫的,他每个月都要核对一遍表格,没错,没有这个姓。

    “也许我认错了。”贝科夫结结巴巴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

    “该怎么称呼您?”施瓦伯格直接用了俄语。他发走翻译,瞪着贝科夫,“我见过您吗?”

    “您是,您是阿廖沙吗?”贝科夫看看左右,语无伦次,“对不起,要是我认错了……您的眼睛……”

    阿廖沙!如同一道惊雷,施瓦伯格的心脏在雷声轰鸣中剧烈跳动。“我以前……以前就在西伯利亚,”贝科夫,“您很像我时候见过的一个人……他是德国人,在矿场。他会讲、会讲俄语。大家管他叫会计阿廖沙……我家在附近的村里,有时候我跑去矿场院子玩,爬上楼,就看到他在写字……”

    “你的矿场,”施瓦伯格咬牙切齿,“矿场里有个叫阿列克谢·伊万诺夫的人吗?”

    “阿里克!”贝科夫眼睛一亮,“没错,没错。他是矿长,每天穿着靴子去矿里检查,拎着大手电筒。您知道阿里克,那么,您——”

    “我就是。”施瓦伯格避开了那个低贱的俄国名字,同时,兴奋败了震惊和愤怒,渐渐占据上风,“我不记得见过你。”

    “我那时候是个孩子。”贝科夫微笑,露出怀念的神色,“您没怎么变,我记得您的眼睛。绿色的,非常特别的一双眼睛。太神奇了!几十年过去了,没想到居然能遇到您——我记得您离开了,回国了。后来,没有矿石了,矿场的人就撤走了,矿彻底荒废了。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去了列宁格勒。阿列克也去了列宁格勒,他在那过得不错,结婚了,塔季扬娜是位护士。可是,实在太惨了,您不知道,那是一场多么可怕的意外——阿列克在冬天掉进了涅瓦河,等人们把他捞上来,他早就没了呼吸。塔季扬娜当场晕倒了。可怜的雅各布,尚未出生便失去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