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 孩子
啊,死亡!多么轻飘飘的一个字眼。施瓦伯格坐在黑暗中品尝胜利的滋味,但远不如设想中的甜蜜。在他的想象中,伊万诺夫,苍老的、痛苦的俄国人,跪在他的面前祈求一块面包。给或不给,全凭施瓦伯格的心情。他要命令伊万诺夫做他的狗,四肢匍匐,汪汪吠叫。他用鞭子抽他,看着他难堪地流下眼泪却无法反抗。他要在伊万诺夫眼前杀掉他的孩子,掐死、吊死、淹死、烧死,用尽一切酷刑……可伊万诺夫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了!死了!
太阳升起来了,白光笼罩大地。施瓦伯格笑了一会儿,真是可笑,他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他的仇人死了,他该感到高兴,然而,很快他便委屈地哭了,伤心欲绝,抱着枕头哭泣,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伊万诺夫怎么能这样就死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这样努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给那混蛋点颜色瞧瞧。他死了!死得毫无负担,轻轻松松,活像去一场郊游……事实上,贝科夫告诉施瓦伯格,伊万诺夫就是喝醉了酒才翻越河堤。喝醉了!那他半分痛苦都没有,神竟然赐给了他这样的恩惠……
接下来一整天,施瓦伯格试图忘记伊万诺夫之死带来的冲击。伊万诺夫死了,苏联尚未倒台。他仍然怀有活下去的动力。他拼命为自己气,感觉身躯好似一只漏洞的气球,不多时就干瘪了,只剩下一张瘫软的皮。他得让这张皮重新充满气体,他要活着,他要享受,他的苹果树尚未结果——
博览会最后一天,施瓦伯格筋疲力尽。心跳过速,有那么几回,他甚至差点晕倒。属下扶着他,让他坐到软凳上。他看着年轻的工程师们神采飞扬地讨论问题,大脑完全空白,想不起今天是几月几号,他是谁,为什么来这里。几名下属送他回了宾馆,他坐在窗畔,忽然兴奋、忽然难过、忽然茫然,直到一个人的到来,才将施瓦伯格的神智牵引回了他的躯壳。
贝科夫左顾右盼,施瓦伯格清楚,他身后大概有克格勃的特工跟随。施瓦伯格没有问他从哪里搞到了房间号,俄国人,收集情报的能力堪称上天入地。“我想,我想,”贝科夫双拳紧握,他闭上嘴巴,似乎在酝酿措辞,而后他的表情突然坚定,“我想,冯·施瓦伯格先生,我想请您帮个忙。”
“我能帮你做什么?”施瓦伯格,嗓子哑得惊人,他必须补充维生素了,医生总是如此建议。
“您可以帮我去探望一个人吗?”
“你可以自己去。”
“我明天就得回国了。”
贝科夫高度紧张,拿出一张纸条递给他,“求您了!雅各布眼下就在联邦德国……”
施瓦伯格展开纸条,雅各布·阿列克谢耶维奇·库兹涅佐夫,一个难听下贱的俄国名字。然而,“阿列克谢耶维奇”像一剂强心针兴奋剂,令他顿时灵魂归位,头脑清楚,耳聪目明。
“我想,我可以试试。”
雅各布·阿列克谢耶维奇昵称“雅沙”,从便是个不幸的孩子。母亲塔季扬娜怀孕七个月时,阿列克谢·伊万诺夫横死,没多久她就嫁给了一名姓库兹涅佐夫的军人。塔季扬娜很快生下了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大约没时间,也没心情照料大儿子。雅各布七岁时被送进了寄宿制的舞蹈学校,学习跳舞。这本来没什么,要是能跳得好,也算一份得过去的出路。雅各布非常努力,十六七岁时已经崭露头角。可惜他应该再也没机会站到苏联的舞台上翩翩起舞了——就在去年,他的导师带领他到联邦德国出访。原本一切正常,没想到某次演出结束后,导师带着雅各布跑了,不,用“叛逃”这个词更合适。
叛逃不算新闻,1961年,鲁道夫·努里耶夫大闹巴黎机场,震惊世界。不过这位导师显然不是努里耶夫那类风云人物,他是个胆鬼,于是拖着雅各布做垫背——当然,这仅仅是贝科夫的推论,论据无非就那一点:雅各布是个老实的少年,从未流露出叛逃祖国的算。天真,施瓦伯格将纸条仔仔细细地读了许多遍,如果要叛逃,谁会傻到流露出来呢?总之,雅各布不敢回苏联,是他自愿跟导师上了车,他根本不清。如今这傻瓜孩下落不明,施瓦伯格愉快地想,也许他已经被特工干掉,像他老子一样飘在河中央,成为一具无名尸体,被随便埋在哪个坟地深处。
回到慕尼黑后,休息了两天,施瓦伯格便着手寻找雅各布。他叫来两名律师,带着他们奔赴杜塞尔多夫。那个卑贱的叛逃者正在某个剧团做临时演员,快一年时间过去,没有特工杀了他或断他的腿,他也没混出名堂。施瓦伯格傲慢地审视面前的苏联中年男人,艺术家?可笑!这幅垂头丧气的模样,哪可能获得缪斯的垂怜?
“雅各布在哪?”施瓦伯格单刀直入,“告诉我。”
“你是谁?”波利亚科夫皱起眉头,“我不认识你。”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只想知道雅各布·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他妈为什么要知道?”
这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天知道那个雅各布是怎么上了他的当。施瓦伯格盯着波利亚科夫,“告诉我。”
“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想要多少钱?”
“……”
施瓦伯格花了五百马克,买到了雅各布“据”的住址。那是间俄罗斯风味餐馆,圣母在上,真的会有人对甜菜根产生兴趣?施瓦伯格找上门去,兴奋让他健步如飞,气势汹汹。午后,餐馆暂时烊,一个俄国男人抄着手坐在门边瞌睡,施瓦伯格用德语问道,“雅各布在吗?”
男人瞟了他一眼,“这里没人叫雅各布。”
“雅各布在吗?”这次,施瓦伯格换成俄语,“我听他在这工作。”
男人站了起来,狐疑地量施瓦伯格,“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远房亲戚。”施瓦伯格面不改色地撒谎,“他妈妈通过他时候的邻居贝科夫给我写了封信,让我寻找雅各布——”
“不,这里没有叫雅各布的。”男人慢慢坐下了,“你走吧。”
“让他出来,不然我就叫警察。”施瓦伯格冷静地,“我带了律师,今天见不到他,我就报警,让法庭算算你雇佣非法移民到底要缴纳多少罚款,顺便查查账本,怎么样?”
他才不怕俄国人,俄国人在他眼里就是会讲话的牲畜。震慑于他的气势和威胁,餐馆老板最终做出让步,不情不愿地叫了声“萨沙”。厨房里钻出一个人,又高又瘦,头发是浅亚麻色,满脸不安,浅绿色的眼睛湿漉漉的,好像含着一包泪水。他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凹陷的脸颊遮不住稚气。
“您是谁?”
“你是雅各布·阿列克谢耶维奇·库兹涅佐夫?”
“是的,我就是。您——”
在真正见到伊万诺夫的儿子之前,施瓦伯格想象了许多场景,然而,当那个男孩出现时,他失望了,无比的失望——雅各布长得完全不像他的父亲,从外表到气质,没有一丝一毫阿列克谢·伊万诺夫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