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 推理
要是,“高瘦”这个特征勉强还能算作遗传因素,那么,雅各布·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性格与他的死鬼父亲绝无相似之处。这是施瓦伯格一个半时后得出的结论。在极度失望之下,他本来扭头就要离开。雅各布却突然痛哭流涕,苦苦哀求,请他多讲一讲母亲和“贝科夫先生”。“妈妈从没给我写过信。”男孩活像个拧坏的水龙头,“她生气了,我知道,但我不是故意的……”
“闭嘴。”施瓦伯格烦不胜烦。为了解决这个麻烦,也为了满足好奇,他想了又想,带雅各布去了附近一家土耳其快餐店。“你要吃什么?”施瓦伯格做出一副温和的假面,“吃汉堡包吗?”
“我想,”雅各布抽噎,“我想……我想吃鸡蛋。”
鸡蛋,好吧,鸡蛋。施瓦伯格想起捐赠出去的黄油和鸡蛋,感觉努力了水漂。伊万诺夫不能做他的狗了!喂给他儿子鸡蛋,又有什么用?一样的浪费。很快,两个白煮蛋送了上来,雅各布拿起一个,在桌面上猛敲几下,剥下来的鸡蛋皮就丢在那里。没教养的杂种崽子,施瓦伯格吃不下了,他推过一只碟子,但雅各布只管狼吞虎咽,两口便解决了那枚白煮蛋。施瓦伯格皱着眉推过另一只蛋,上帝保佑,看看这油腻腻的样子,他就不该图便宜。
“我可以……吃吗?”
哦,礼貌回来了。施瓦伯格点点头,看着那子吃掉了第二个鸡蛋。雅各布用手指撮起鸡蛋皮,放进碟子,眼角还挂着泪痕。“我不是要叛逃,”泪水涌出,他委屈得不得了,“我从来没想过要背叛俄罗斯母亲。”
你他妈确定自己是俄罗斯人吗?施瓦伯格对此表示怀疑。苏联地域广袤,有十几个加盟国,鬼知道他们如何计算自己的国籍和民族——其实也不必麻烦,一言以蔽之,“垃圾”和“畜生”便足以形容。他仔细端详雅各布的容貌,试图找寻出伊万诺夫的痕迹。没有,吃着汉堡的垃圾耷拉着眉眼,除了一些斯拉夫特征,这个十八岁孩子就是个满街乱跑的那种普通青少年。
“贝科夫让我找找你。”施瓦伯格假惺惺地安慰,“没关系,回不去就回不去了,等苏联垮台了,你——”
“不可能!”雅各布还在嚼着汉堡,瞪起眼睛非常认真,“伟大的苏维埃联盟——”
“无论如何,总归你现在要忍耐一段时间。”忍耐着,忍耐着,要么死,要么被遣返,你伟大的苏维埃联盟就会送你去西伯利亚当矿工,让你重温父辈的旧梦。施瓦伯格微笑,“你母亲不会怪你的,我想,贝科夫肯定向她解释过了。”
“您的俄语真好。”雅各布吃饱了,脑子终于随着食物落肚而恢复运转,“我在这里,没见过俄语得这么流利的德国先生。”
“唔,我时候学过一点点。现在没事做,就重新学习。”施瓦伯格检查账单,“你呢,你会讲德语吗?”
“不会。”雅各布摇摇头,“我不学德语。”
那你就等着饿死或冻毙吧,白痴。施瓦伯格正要提问,就听那垃圾用感慨的语气道,“我妈妈常警告我,德国是地狱,德国人最坏……我爸爸最讨厌德国人,虽然我没见过他。我妈妈,我爸爸总是抱怨德国人毁了他——抱歉,”雅各布摸了摸肚子,惴惴不安,“我的意思是,我不是您是坏人——”
“我明白,我明白,战争嘛。”施瓦伯格决心要回这次的餐费,他一个芬尼都不会给这野崽子花!“事实上,我认识你父亲,阿列克谢·伊万诺夫,他又高又瘦,唔,你很像他。”
纯粹的假话,却叫野崽子雅各布眼睛一亮,“真的吗?大家都我不怎么像我父亲!您这样,我太高兴了!我很想见一见我父亲,真的。他是红军战士,特别英勇无畏。妈妈告诉我,爸爸参加红军时才十六岁。对了,您是怎么认识我父亲的呢?您是德国人……我懂了!您一定是德国共产党员,真了不起!”
“你爸爸……”施瓦伯格怀疑这子脑袋出了问题,不过他乐于伪装下去,“起来,你父亲居然那么早就去世了。真遗憾!我本以为能再见到他——”
“爸爸不高兴。”雅各布忧郁地,“妈妈,爸爸总是不高兴。他经常喝酒,他被德国人害惨了,只有喝酒能让他快活一点。妈妈不反对爸爸喝酒。即便喝了酒,爸爸也对她特别温柔。爸爸经常给妈妈买饼干。”男孩,“甜饼干,爸爸,饼干是最好的东西。他就是给妈妈买饼干才掉进冰水里的。那天夜里,爸爸又喝了酒,他突然,很久没给妈妈买饼干了。妈妈没什么胃口吃饼干,可爸爸坚持要出去。最后,妈妈等呀等呀……”两颗大大的泪珠滚落,“等来了坏消息。”
要如何描述施瓦伯格的心情呢?恐怕最优秀的作家用最华丽的词藻也无法刻画一二。不高兴?伊万诺夫哪里有资格“不高兴”?恬不知耻,胆敢自称“被德国人害惨了”?他在矿场作威作福,殴、鞭挞、辱骂、虐待、强奸,高高在上地主宰德国战俘的命运,目空一切,总共害死了多少德国人?对此倒是绝口不提。无耻的混帐,分明应该把他的尸体挂在列宁格勒城头示众:看,这是天底下最没有廉耻暴徒,一个坏同性恋!
如今,在施瓦伯格眼里,世上的同性恋分为两类。昆尼西自然是顶顶好的同性恋,伊万诺夫和迈克尔·费恩斯就是最最坏的同性恋,理应被吊死、活埋、枪毙。他的脸色肯定不太美妙,雅各布怯怯地擦了擦手——用衣服,看在玛利亚的份上,这个没教养的野崽子!——轻轻地,“您生气了吗?”
“没有,我就是累了。我从南边赶过来……上了年纪之后,经历大不如前。”施瓦伯格展开账单,忽然来了灵感:伊万诺夫是同性恋,他比谁都清楚。那么,伊万诺夫怎么可能与女人结婚?施瓦伯格读了许多关于同性恋的著作,一般而言,男同性恋压根对女人没有兴趣,性交时无法勃起。他将目光转到雅各布脸上,再度认真观察。没有,他看不出这个垃圾究竟哪里像那头大畜生。不定……雅各布根本就不是伊万诺夫的亲生儿子?对,没错,一定是这样。崽子的母亲和别的男人搞大了肚子,急急忙忙嫁给了伊万诺夫。伊万诺夫对女人性无能,为了掩饰同性恋倾向,便同意“接收”。但他那种控制狂,怎么能容忍老婆怀着不知亲爹是谁的野崽子?他越想越生气,就胡八道,将祸端推到德国人身上。可纸藏不住火,伊万诺夫最终无法容忍,于是选择跳河自尽……
太完美了!死得好!施瓦伯格对自己的推理不能再满意了。他准备起身离开,隔着桌子,雅各布心翼翼地开口:“……先生,您可以带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