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 底线
施瓦伯格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雅各布的劳动成果——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一角,监督崽子蹲在地上为他擦鞋。“剥削”,共产主义者控诉邪恶的资本主义社会时最爱用的一个词。但他带仇人的便宜儿子回来,花钱点律师,不就是为了体味农奴主的美妙滋味么?
“把水龙头也擦干净!不许留下水渍。”
“好的,我会的。这样可以吗?”
施瓦伯格拿着一把戒尺,古董商店的可喜收获。这把古老的戒尺又沉又大,起来一定能让野崽子哭爹叫娘。但他尚未找到出手的机会。雅各布精力十足,手脚麻利,每天都勤勤恳恳地按要求扫卫生。不过,施瓦伯格绝不会放心将扫全家的任务交给他,叫崽子做家务,只是一种试探。俄国人从根子里就是坏的,别看现在老老实实,上帝都不准他们什么时候突然发疯。他告诉清洁工人,家里的这个陌生男孩是一位远房亲戚的私生子,“有精神问题和智力障碍”,来慕尼黑是为了治病。后来,雅各布迷惑不解地告诉施瓦伯格,“那位老阿姨”总是不理会他的招呼和问候。
“我用的是德语,‘早上好——’”
“你的发音太差了,听起来像只呱呱乱叫的鸭子。”
“你好!——这样呢?”
“这次是鹅叫。”
圣诞节就要来临。施瓦伯格决定新年后送野崽子去补习德语,联邦德国政府和一些社会组织开办了许多辅导班,专门为这些新移民提供语言教育和工作培训。几天前,在律师的监督下,雅各布稀里糊涂地签了文件,承认借了施瓦伯格一万两千马克,并允诺将以百分之五的利息进行偿还。这是一笔虚假的借贷,但施瓦伯格理所应当地要讨回这笔钱,甭管多少,他得从这俄国佬身上榨出油水,哪怕一滴也好。
“德语很难。”按照要求,雅各布洗了手和脸,这才走过来,挨着施瓦伯格坐下。他总是热乎乎的,年轻得令人嫉妒。男孩努力缩起两条腿,以摆出符合“规矩”的姿势。“我觉得我永远也学不会。”
“胡扯,”施瓦伯格顶瞧不起这种畏手畏脚的弱者模样,“德语是世界上最优美、最精密、最符合逻辑的语言。只要你稍微用点心,就能感受到德语的精妙之处。”
“可是我真的学不会呀。”雅各布沮丧地垂下脑袋,“波利亚科夫老师我虽然勤奋,但笨拙。对,‘笨拙’。他告诉我,勤能补拙。只要我天天练习,即便无法达到尼金斯基的水准,但总会有舞团要我的。”
“我告诉你,听着。”施瓦伯格捏住雅各布的下巴——这是冒险,野崽子光滑温暖的皮肤让他寒毛直竖。俄国人,俄国人,他触电般松开手,胃里忍不住翻腾。雅各布浑然不察,细瘦的脖子支撑着他那颗头发凌乱的脑袋,鼻尖红得发亮,含着一泡泪,似乎正在为自己低下的智力水平感到极度苦恼。
“子,我认识一个家伙,一个美国佬。”
“美国佬?我还没见过美国佬呢!他们都很坏。”
“没错,美国没一个好人——闭上你的嘴巴!仔细听我。这个美国佬,就是全体美国人那样,傲慢、无礼、愚蠢,脑子只有可怜的一点点大。是的,他的肱二头肌都比他的脑子大不少呢!大夫给他判了死刑,他就是天生的傻子,永远不可能比一条德国牧羊犬聪明了。但是!经过不懈的努力学习,他现在可以讲德语,甚至巴伐利亚方言。所以——”
雅各布被这个绘声绘色的谎言骗得张大了嘴,“他学会了?”
“学会了。”施瓦伯格庄严地,心里暗暗咒骂迈克尔·费恩斯,该死的退伍兵,为什么还没有患上老年痴呆被丢进廉价养老院饿死。“所以,你也能学会。”
“我试试吧。”野崽子将信将疑,“那个美国人能学会,我想,也许德语没那么难。我得好好学会讲德语,这样就能出去工作,赚到钱还给您。您实在太辛苦了……”
“我的养老钱可就指望你了。”施瓦伯格肚中窃笑,“看了没?这就是恐怖的资本主义,人吃人的社会,我想,你应该有所了解了。”
圣诞节前夕,施瓦伯格收到了昆尼西的贺卡、信和礼物。施瓦伯格从来不给昆尼西寄送圣诞贺卡和礼物,他在昆尼西生日时送卡片、花和礼物,多数情况下是书。昆尼西今年的圣诞礼物是一组漂亮的玻璃摆件,他心地把玻璃天鹅摆到壁炉上方一块红色天鹅绒布上,然后厉声警告野崽子雅各布,要是弄碎了,他就会剁掉“没用的爪子”,然后“拿去喂狗”。
“我想跳《天鹅湖》。”雅各布满脸羡慕地望着那只玻璃天鹅,“可我——”
“可你跳得太糟了,动作僵硬,肢体不协调,你亲爱的波利亚科夫老师你只能坐在台下当观众。”施瓦伯格微笑着开贺卡,昆尼西衷心祝他身体健康。到了这个年纪,“身体健康”是第一要务。他放下贺卡,阅读那封信。果不其然,昆尼西不赞成他的“激进”观点,认为现在的球迷俱乐部主席还算负责,也能虚心接受意见,“他的管理的确有些混乱……但总比上一任强。”
“人哪,人哪。”施瓦伯格心满意足地喃喃,在胸口划个十字,“人的底线就是这样一步步降低的。”
“您朋友送给您的吗?这张贺卡很美。”雅各布悄悄凑过来,“看,上面有很多金色的粉末。”
“不许动。”施瓦伯格连忙收起贺卡,“我警告你——”
“我不会动的。”雅各布抬起头,“那个,冯·施瓦伯格先生。”
“你擦完地板了吗?”
“擦完了!”
“好吧——。”
“嗯,您可以、可以给我一个苹果吗?我想要一个苹果,就一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