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 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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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区一点陈年旧事,就把那崽子吓得发起了高烧。新年假期被毁了,没错,被毁了。施瓦伯格不得不腾出宝贵的时间“照料”俄国杂种。按理,杂种是生命力应该异常顽强,不是么?可雅各布完全是另一幅模样。软弱,施瓦伯格气愤地放下笔,因为雅各布又在喃喃地胡话,断了他的沉思。

    “妈妈……妈妈……”

    “闭嘴。”

    “妈妈,我没有……”

    上一个病中呼唤母亲的年轻人很快就死去了,他的军装还藏在楼上的衣柜深处。伊万诺夫作恶时,肯定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儿子也会享受到同样的遭遇。要不然用毛巾捂死他?施瓦伯格手持湿毛巾犹豫。不,不行,死在家里会引起一系列麻烦,他现在可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邻居们天天盯着他瞧呢。归根到底,当时就不该把这野崽子带回来。他根本没体会到多少报复的快感,雅各布太弱了,欺负他就如同欺负一个婴儿。

    “质量差,残次品,当狗都不合格。”施瓦伯格粗暴地擦拭雅各布的眼睛,把毛巾丢到男孩的额头上。他从没学习过如何照料病人,他的乳母燕妮,每次只会咒骂他,将药水灌进他的喉咙,倒提起他使劲拍。真奇怪,施瓦伯格突然想起,当年他怎么没杀了那老女人?他在干什么,以至于错失良机?哦,对了,他在热火朝天地东进,用尽一切手段屠杀苏联人。

    “爸爸。”

    施瓦伯格坐回他的椅子。这是张非常舒服的摇椅,昆尼西推荐的。施瓦伯格买回家,试了试,躺在上面看书的确堪称享受。随着年龄增长,他有点受不了空旷的空间与棱角分明的家具。他买了许多东西填充这栋房子,尤其是厚实的地毯和漂亮的靠垫。这些东西叫人觉得暖和,模模糊糊地,好像有人这样讲过。雅各布的房间能看到窗外的苹果树,以前是施瓦伯格的“休闲室”。他在架子上摆了各种各样的棋类游戏,尽管连盒子都没开过。

    “妈妈,妈妈——”

    雅各布低声抽泣,眉头紧皱。喂了一段时间的鸡蛋和黄油后,野崽子原本凹陷的脸颊显出了圆润的弧线。施瓦伯格量着那张脸,再次确认:不像,一点也不像。

    伊万诺夫非常瘦,冬天,白雪皑皑的时节,施瓦伯格在夜里蜷在他身旁,能感到那些硬邦邦的骨头,尤其是肋骨,摸上去总让人联想起匕首与刀剑,还有乌拉尔山脉险峻的奇峰。

    在药片和热水的作用下,雅各布恢复了。但在这之前,他一度烧得失去知觉。施瓦伯格在凌下楼来查看,还以为野崽子死掉了,直到摸到鼻息才放下心来——他的钱大概能保住了。

    施瓦伯格给雅各布算了笔账,不计算人工费用,野崽子又欠了他五百马克。“没有保险就是这么贵。”他用笔尖点着那些伪造的数值,“看到了没?资本主义社会,没钱寸步难行。”

    “我以后可不能生病了。”杂种敬畏地。

    他年轻力壮,到做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着健康的活力。新年过后,施瓦伯格发他去了附近一所为新移民开设的语言学校。雅各布学得磕磕绊绊,但去学校的热情十分高涨,每天兴高采烈。施瓦伯格怀疑这崽子在外做坏事,假意对他的学校生活感兴趣,在晚餐桌上问道:“交到朋友了吗?”

    “是的。”雅各布咕噜咕噜地报出一串名字,听那发音就不对劲。施瓦伯格皱眉,“……他们从哪来?”

    “土耳其。”

    “不许你和他们交朋友!”施瓦伯格大怒,“你怎么敢!”

    雅各布的笑容凝固了,“为什么?”他倒是不忘用德语,“他们对我很好。”

    是嘛,对你很好!为什么要对你不好?土耳其人也好,斯拉夫人也罢,非雅利安人统统是人类群体的垃圾。想到这里,施瓦伯格心平气和。后来他找借口了野崽子两次,戒尺抽到屁股上,嘭的一下,再一下。用力殴不定能消灭卑劣的血统,他现在也开始赞同这点了。

    春天就这样过去了。初夏的一天,施瓦伯格感冒了。清起来,他头晕得无法行走,不得不请假。雅各布那子察觉到了异常,未经许可便入侵二楼。“您怎么了?”他穿着可笑的T恤,前胸印着一个古怪的图案,“您不舒服吗?”

    “上你的课去。”施瓦伯格闭着眼睛,“我要休息。”

    “您没有吃饭。”雅各布喋喋不休,“您得去看医生。”

    他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德语对话,不过总是这里错点什么,那里错点什么,丢三落四。施瓦伯格懒得指出他的错误,用手心的惩罚以做提醒。苹果花落了,他满怀憧憬,今年能结出甜苹果么?真傻,他怎么以前没想过自己种苹果树?种下的树,结出的果子全部属于他,无论酸还是甜……

    眼前白茫茫一片,他好像飞起来了,在温暖的空气中,被西风托上云端。不要去西伯利亚,不去,他驾驭着风,去那边,枞树林的那边,灯火闪烁的城市,石头房子、圆桌,以及——

    “冯·施瓦伯格先生!”

    施瓦伯格睁开眼睛,窗帘拉开了,昏黄的光斜着在地板上出一个明亮的椭圆。“我吓坏了!”雅各布凑上前,“您总是不醒!我想喂您喝口水,可是……”

    “几点了?”

    “五点了。”

    这次没错,正确的用法。施瓦伯格看了眼野崽子圆圆的脸颊,再度陷入昏睡。这次没有梦,他睡得很沉。第二天清醒来时,雅各布蜷在床的另一边,轻轻着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