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 舞蹈
没能抱一只狗回来,雅各布非常失落。“您……应该,有一只狗。”他用半生不熟的德语,加上手势,“那只狗,很好。”
“没时间养。”施瓦伯格,研究足球新闻,“你的活儿干完了吗?”
“干完了。”雅各布换回了俄语。他坐下,靠着施瓦伯格,探过脑袋来。这个满是毛茸茸浅色头发的脑袋动来动去,活像狗。“家里有一个狗崽子就够了。”施瓦伯格嘀咕,反正杂种也听不懂,“品相可真不怎么样。”
“什么?”狗崽子面露茫然,“您在什么?”
“看你的电视去。”施瓦伯格将遥控器塞进雅各布手中,“闭上你的嘴。”
但是雅各布是不会闭嘴的,他总是提起那只狗。“很,”他,“她喜欢我。”
“伸手。”施瓦伯格用戒尺了三下,“毫无进步。”
“唉,德语太难了。”雅各布垂头看着红彤彤的手心,“而我不是个聪明人。我从来都不聪明,我老早就知道了。”
他结结巴巴地讲起一些陈年旧事——他的继父很忙,不怎么回家。他知道自己不是继父的“真”孩子,一个假儿子。“我不如弟弟。”野崽子叹气,“弟弟聪明。我弟弟很会念书。”
这句话的口吻有点耳熟,依稀在哪里听到过。施瓦伯格抱着戒尺,寻找惩戒的可乘之机。“我弟弟是——全学校——最聪明的。”雅各布看了看施瓦伯格和戒尺,犹豫地继续,双手摆动,“他会……读报纸。”
“你不会读报纸吗?”
“我也会。但我没怎么念过书。在舞蹈学校——”
“不许讲俄语!”
有时候,一晚上雅各布就要挨上十几下。体罚孩是犯法的,看在老天的份上,德国从1945年开始,所谓的“进步”都体现在莫名其妙的方面上。不能孩,那孩子犯了错要怎么办呢?讲道理吗?施瓦伯格可不相信“道理”能对淘气的孩子产生任何威慑力。孩子总是要挨才长记性。
好在野崽子已经年满十八岁,在苏联,这个年纪的男孩许多已经准备结婚。盛夏的某个夜晚,施瓦伯格整理进度表。他收到一封来自希腊的邮件,昆尼西寄了明信片和礼物,几枚仿造的古代钱币。野崽子看着银币面露羡慕,他在准备考试,坐不住,时不时想凑过来聊天,连挨都不能击退他无聊的好奇心。他再一次热乎乎地挤到施瓦伯格身边,狗一样的脑袋动来动去,惹人厌烦。
“这是钱吗?”
“是啊,是过去的钱,现在不能用。”
“真好看!”
“去那边坐,”施瓦伯格没好气地推搡狗崽子,“你不觉得热吗?”
“不热。”雅各布可能是在装傻,“您听过吗,有种东西叫空调,开之后,就有冷风。”
施瓦伯格瞪了他一眼,学校放假了,雅各布每天偷偷看电视,就是不肯念课本。“你的德语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太难了,太难了。”
“白痴,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
十八岁,多么遥远的一个词。施瓦伯格十八岁的夏天,参加了希特勒青年团的活动。那时他比现在还要矮,两条腿细骨伶仃。霍斯特嘲笑他,他专门往同性恋的老窝里钻。那家伙懂什么?成天往剧院里跑,花钱追求女演员,似乎那样才能显示出男子气概……
“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以讲很流利的俄语。”施瓦伯格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杂种眼巴巴地看着他,日光灯下,那双眼睛是清浅的绿色。“你要认真学习。”
“我会的。”
“如果考不过,你找不到工作。在这里,找不到工作,就会饿死,懂吗?”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施瓦伯格的肩膀,“您知道吗?”俄语,又是俄语,“跳舞的话,最多也就跳十年。我听过薪水了,群舞的薪水……我觉得很难养活一家人。”
“你考虑过?”施瓦伯格推开那个脑袋,“你有女朋友?”
“没有,女孩子们很少注意到我。”
“那是因为你跳得太差了,子。”
“我本来就没什么跳舞的天赋。”雅各布声,“我努力地跳了,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做个群舞。我在想,如果我不能跳了,或者我找不到工作,该怎么办?”
“那要怎么办?”
“我想去做护林员,去西伯利亚。我父亲在西伯利亚待了很久——我亲生父亲。妈妈,爸爸老想回西伯利亚去。他其实不喜欢列宁格勒的生活,城市太大了,大得让他难过。”
施瓦伯格沉默了。这天,他直到深夜也没有倦意。他试图回想伊万诺夫的样貌,瘦瘦高高的个子,浅色头发,灰眼睛。他把这几个要素拼接在一起,却只能得到一团迷雾后的影子。他闭上眼睛,黑暗中的伊万诺夫,轮廓像一座山。他靠着这座山取暖,在寒风呼啸的夜里,也是这样闭着眼睛。剩下的就没有了,没有了,就这样结束了,自1955年到现在——
休假期结束后,施瓦伯格的工作再度忙碌起来。碍于年纪,他加班的强度远比不上过去。但事情总有例外。一个展览会前,他看了眼计划,确定今晚将临近午夜才能回家。时针指向七点,那野崽子估计到了家,正无所事事地看电视,饥肠辘辘地等着晚饭。施瓦伯格在办公桌前徘徊了几分钟,踟躇地拿起电话。那边立刻接通了,雅各布的声音欢快地传来:“我们不要订报纸。”
“是我。”施瓦伯格那点愧疚感顿时无影无踪,“今晚我十二点才回去,你自己吃饭,吃了饭记得洗碗、擦桌子和地板,然后按时睡觉。你,”他飞速地算计了几秒,“你可以吃两个鸡蛋。”
“谢谢!”野崽子兴奋极了,“两个鸡蛋吗?太好了!我可以用黄油煎一煎吗?——您吃过了吗?”
“我吃了,好了,再见!”
十一点,加班结束了。施瓦伯格疲惫地开着车,很想赶快回去,靠着沙发,倒一杯香槟酒。月光明亮,秋季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叫人厌恶的气息。秋天的月光让他想起很多事情,乱糟糟地一闪而过,抓不住头绪。他叹着气,马上就到熟悉的街口……突然,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跳出来,使劲摆手,“亚历山大先生!”
“你这个——”
雅各布穿着二手衬衫和一条肥大的裤子,头发乱糟糟的。“您终于下班啦,我等了很久。”他愉快地拍车窗,“差点就睡着了!邻居家养的狗咬我的裤子……我就醒了。您知道吗?街边的草丛里住着刺猬!刚刚我看到……”
施瓦伯格气愤地盯着这个快乐的年轻人。雅各布走在车前,仿佛做了件天大的善事。他伸展手臂,鹿一样地朝前一跃,而后踩着脚尖旋转。有那么一瞬间,施瓦伯格以为他要摔倒了,但什么也没发生——雅各布结束了他奇怪的动作,摆出一个雕塑般的姿势,接着,他羞涩地笑着,回身冲施瓦伯格的车弯腰,就好像正站在舞台上,对他热情的观众道谢。
最近实在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