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 身体
施瓦伯格陷入了怀疑,就一丝怀疑,并不多,因为他很忙,没有多少时间思考野崽子的事。
“你跳的……那是什么?”
雅各布烧了一壶开水,将水注入茶壶。漂亮的骨瓷茶壶是施瓦伯格去日本出差时带回来的,他很珍惜地使用。野崽子拥有一只玻璃杯,带把手。这是他从杂货铺买的,“有把手的杯子是正式的杯子。”这个杂种笃定地认为,他还攒钱买了便宜的茶包,“茶包也是正式的东西。”
“那个是,哎呀,我已经跳的不如以前了。”野崽子亲密地靠过来,热乎乎地撒发着温度。他吐出一堆术语——肯定是术语,芭蕾舞的术语——“反正,我很久没练过了,我以前很会转圈的。我唯一擅长的就是转圈,不过我太用力了,转完了经常流鼻血……”
“你会讲法语?”施瓦伯格端着茶杯狐疑。
“不,不,我不会讲法语。那是法语吗?可能是吧!”雅各布端着他的便宜玻璃杯,模仿施瓦伯格的姿态,还翘起一条腿,“啊,我要认真复习,准备考过。考过之后就能申请——申请——嗯,职业培训。坎贝尔先生告诉我,我可以选一门,烹饪、修汽车……还有别的什么,我忘记是什么了。我猜我可以通过。当厨师赚钱吗?修汽车呢?”
“还行,饿不死。”
“哦!我希望一周可以攒下五十马克,这样一个月能还给您两百……”
雅各布掰着手指,津津有味地计算。施瓦伯格看着他年轻光滑的脸,怀疑的语句在喉咙上下吞吐。他没怎么看过芭蕾舞,穿着紧身裤的男芭蕾舞者简直太有伤风化了,尤其是腿间鼓起一包,极度地不雅观。不过他觉得野崽子那几下跳得很轻盈,转得也挺快。可这算是跳得“好”吗?
“……一个月两百,一年……两千四,是不是有些少呢?”雅各布算了好几次,终于算对了。“我欠了您一万二……一万五?唉,那怎么也得还五六年。”
施瓦伯格瞪他一眼,“你是盼我早死吗?”
“不,不,我——”
“告诉你,子,就算我死了,你欠我的钱也得还。我的律师不会放过你的。”
“我努力工作,努力。”
雅各布唱起了一首歌,奇怪的歌,民歌什么的。啊吧代哩代哩代啦!啊吧代哩代哩代啦!野崽子清嗓子似的吐出一串颤音,“月光照我入梦乡——”
施瓦伯格在工作的间隙琢磨了几次,他又问了雅各布,雅各布愉快地吐出一大堆不着边际的废话。“我妈妈来看过我的演出,带着我的弟弟和妹妹。爸爸没来,是的,我的继父……他要工作。弟弟和妹妹送给我一束花!康乃馨。我第一次收到花,那花儿很美。您知道康乃馨吗?”
“我知道,你跳舞——”施瓦伯格试图将话题引回正轨,但这团无用的垃圾就是不听劝导,继续胡扯他的毕业公演——“和我搭档的女孩个子很高,我们正合适。我个子太高了,太高了,亚历山大先生。长得太快也是令人苦恼,我十三岁的时候……”
“妈妈为我感到骄傲。”野崽子总结陈词,满脸幸福的红光,“妈妈很少为我感到骄傲,那次……”
他脸上的荣光迅速黯淡下去,“唉,我就是天生会让她失望的。”他耸耸肩,拿起课本研究。施瓦伯格注意到,他在课本的角落画了一些圈。“老老实实背课文。”施瓦伯格了雅各布脑袋两下,那子笑了笑,垂头忧郁地盯着一个表格,那副模样看起来,突然很像个俄罗斯人了。
十月,施瓦伯格的忙碌暂时告一段落。他开始着手倒上一任球迷俱乐部主席的继任者,昆尼西的没错,至少上一个能听得进意见。雅各布的考试成绩出来了,分数马马虎虎,总算是通过了。施瓦伯格给雅各布买了件新衬衣,没错,这个野崽子就是长高了,他站在门框那比划,嘟嘟囔囔体检要抽血,而他最怕红颜色。
“是嘛,你看着苏联国旗不会晕过去?”施瓦伯格恶意地指出,“红色的,对吧?”
“啊,国旗是很神圣的。”野崽子离开门框,蹦蹦跳跳,嗖地转了个圈,“亚历山大先生!您,我是去学烹饪好,还是当修理工好?”
“哪个赚钱多学哪个。”
对于这种年轻的新移民,没有多少高端工作的机会。雅各布那可怜的脑子,在苏联大概都无法顺利从高中毕业,更别在联邦德国,一个完全陌生的语言环境下。“烹饪?这可有点麻烦。”施瓦伯格想了想,“德国没有烹饪。”
“我是俄罗斯人。”杂种扬起脸,这让他面孔上的斯拉夫特征更为明显,“我——考虑——”
“伸手。”施瓦伯格了雅各布三下,雅各布哼着歌,摇摇摆摆地摆了个奇怪的姿势,翻过通红的掌心,像是托着一只鸟儿。“俄国也没什么能吃的东西!”施瓦伯格,“土豆,甜菜根,没人想吃俄国人的食物。”
“唉,您得对,我老是吃土豆。”
“那你就干点别的!”
“修汽车吗?我想想……”
其实,修汽车比较理想。德国人不一定下餐馆,但肯定要修车。学会了修车这门手艺,不怕没饭吃。可施瓦伯格才不会告诉崽子这条道理。最近他总看着雅各布不顺眼,他自己也难以讲清原因,反正,就是哪里不对劲。
“想”了一个多礼拜——他根本就没想,看那双空洞的眼睛就知道——雅各布宣布他想去烹饪学校看看。野崽子最后肯定要饿死了,施瓦伯格为自己付出的钱感到一点悲哀。除非受虐狂,不然谁会雇佣俄罗斯厨师呢?但事情出现了转机,在学了两节烹饪入门课程后,雅各布,他觉得还是要“慎重”思考,“我可能不适合做厨师。”
“你会把所有的碟子破。”施瓦伯格切着黄油,感到松了口气,他的马克有救了。
他本来预计,野崽子去职业培训,也就一年半载,就能找工作,赚了钱还给他,哪怕就一个月两百马克。然而,十月底的一个周末,施瓦伯格看着足球转播,慢慢地睡着了。梦不算安稳,他一会儿感到自己站在球场上,一会儿好像站在齐膝深的草丛中。昆尼西冲他摆手,脸色焦急,费恩斯那个烂货抱着他的肩膀使劲往后扯。“你他妈——”施瓦伯格猛地醒了,双拳紧握,他真想杀了那美国人。
一个奇怪的歌声传来。施瓦伯格发现身上盖着毯子,热乎乎的毯子,不是他的,是杂种的二手货。电视机被静音了,想必雅各布过来没事找事搭话,发现他在睡觉。还算知恩图报,施瓦伯格哼了声,就听那个歌声越来越响,“在街上跳舞……”
英语,是雅各布的声音,“……在芝加哥跳舞……”
已经深夜,这么大声唱歌会被邻居投诉。施瓦伯格回过头,正要呵斥,突然惊呆了。无惧深秋的冷意,雅各布赤身裸体,浑身湿漉漉的,就披着条浴巾。他披着浴巾翩翩起舞,结实的肌肉随着动作展露出舒展的线条,两腿中间那个不知羞耻的玩意儿摇来晃去。他一定以为施瓦伯格睡着了才如此放肆,“——别管你穿了什么,只要你在那里——他们在街上跳舞,跳舞——”
“你这个,你这个——”沉默了几秒,施瓦伯格突然跳起来,抓起一个玻璃杯就猛地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