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 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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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瓦伯格为自己安排了一次出差。在天寒地冻的北欧待了几天,回来后,秘书告诉他,有位先生了好多通电话。施瓦伯格看了留言的纸条,昆尼西请他有时间回拨,“一些事情亟需商量。”

    他特意在晚上七点半给昆尼西过去,尽量让迈克尔·费恩斯听到——这个时间,那个傻瓜美国佬一定守在客厅看无聊的电视节目。响了三声后,电话接起,昆尼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您好?”

    “是我。”施瓦伯格清清嗓子,“卡尔,是我,阿历克斯——我去斯德哥尔摩了,所以……”

    “听那里下雪了。”昆尼西聊了聊天气预报,然后就将话题引向了“正途”,“阿历克斯,那个男孩是怎么回事?”

    “哪个男孩?”施瓦伯格明知故问。

    “就是雅各布呀,你写纸条让他拿过来。”昆尼西叹了口气,“他以前是苏联人,对吧?我查看过他的身份文件了。”

    “没错,我也讨厌俄国佬。”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昆尼西告诉施瓦伯格,雅各布过来找房子的时候,“一直在哭”。“他很难过。”善良的好德国人充满同情地描述,“我安排他和两个大学生租一套公寓。特亚,他在慕尼黑工业大学念书,成绩很好。特亚私下告诉我,雅各布每天都在哭泣。你为什么要把他撵出来呢?你明明能够收留他的。”

    “我为什么要收留他?”

    “阿历克斯!”

    “听着,卡尔,我和他可不怎么熟。”施瓦伯格想起那个猥亵的舞蹈动作,怒火便蹭蹭上涨,“我出于好心把他带回来——他没地方去!我只是好心。叛逃的俄国人在这里很难活下去,对不对?但他顶撞我,不听话,吵吵嚷嚷——”

    “所以你就把他丢给我?”昆尼西叹了口气,“你呀,阿历克斯,你呀。”

    此时,那双美丽的蓝眼睛一定闪烁着不赞成的光芒。施瓦伯格沉默片刻,突然问道,“费恩斯不在家?”

    “在。迈克在楼上。”

    “哦!我以为他会看肥皂剧取乐。”

    “我和他吵架了,我们争吵了好几天,他自己一个人跑到阁楼去了。”

    真棒,最好冻死在阁楼里。施瓦伯格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吵架,啊,吵架总归不太好。”

    “迈克非要去加拿大钓鲑鱼。”昆尼西的语气中充满无奈,“我不赞成他钓鱼。钓上来的鱼又不能吃——他坚持可以吃,但那些野生的鱼儿没怎么经过检验,是不是?我认为不安全。他就生气了,我成心阻挠他回北美。看在玛利亚的份上……”

    那就让他滚回去,回他的美国农场钓鱼,失足落进安大略湖或者别的什么湖啊,河啊,淹死之后飘进大海,成为鱼儿的食物。施瓦伯格愉快地想象着,昆尼西又叹了口气,“阿历克斯,你到底从哪里‘捡’了这个俄罗斯男孩?”

    “在圆白菜地里。”施瓦伯格不假思索,“品种不行,低劣。不过他很快就能工作了,而且联邦德国政府发给他补助金!他有钱,别听他哭穷。俄国人的品行不太好,如果他偷东西或是酗酒,你就把他撵出去。他——”

    “这么冷的天,我不会把一个孩子撵出去的。”

    “那就等来年春天,天气暖和了——”

    “阿历克斯,你呀。”

    “我决定还是做个恶棍,卡尔。起来——”

    他们聊了足足半时足球协会的新动态,昆尼西也同意,新任的那位主席是个讨人嫌的控制狂。施瓦伯格意犹未尽地放下电话,感到身心舒畅。应该泡杯茶喝,他走进厨房,发现空荡荡的,没有开水。以往野崽子在的时候,吃过饭就去自告奋勇地烧水。施瓦伯格烧了壶水,等水烧开,喝茶的欲望也消失了。雅各布的便宜茶包摆放在一个铁皮盒里,整整齐齐的十袋。施瓦伯格想了想,决定留下茶包,等周末捐给教堂。

    这个周末,一场暴风雪席卷大地。施瓦伯格坐在壁炉前,无聊地读书。俄国人写的一部比一部长,他读得昏昏欲睡。火光跳跃闪烁,他拿起一本《猎人笔记》。他喜欢屠格涅夫对于景色的描写,却并不关心其中人物的命运。俄国人都一个样,忧郁地出生、长大,最后忧郁地死去。施瓦伯格将盖在腿上的毯子拽了拽,漂亮的土耳其羊毛毯织满了色彩鲜艳的花朵。他读了几行,思索一个变格。无聊,西里尔字母渐渐模糊,变成一个个穿着中亚民族长裙跳舞的人。他闭上眼睛,舞蹈,舞蹈,愚蠢的艺术……

    野崽子消失之后,时间突然拉长了。施瓦伯格经常写了好几页纸,抬头一看,才过去四十五分钟。有那杂种在身边捣乱,两个时倒像十分钟。邻居鲍尔过来敲门,没礼貌的娘们,撅着嘴巴,一副不高兴的神气,问“雅沙”去哪里了。关你什么事?施瓦伯格冷淡地回答,那子去外面住了。鲍尔遗憾地摊开手,她还算教雅沙做面包。施瓦伯格咬牙切齿关上门,他该想到的,当他出门工作的时候,那野崽子肯定和这中年女人睡过觉了。

    “垃圾,杂种,贱货,下流肮脏的婊子。”对着空气喃喃,施瓦伯格走到圣母像前,拉了把椅子坐下。四下无声,他抬头凝视圣母像,那美丽的女人温柔地回望他,终于让他获得了一丝内心的平静。

    圣诞节前夕,施瓦伯格收到昆尼西的信、贺卡和礼物。昆尼西要陪费恩斯去美国,“不钓鱼”,信中强调,“我们只是去探望侄子一家。”

    昆尼西侄子的女儿不太会讲德语,这让国王陛下忧心忡忡。施瓦伯格将信夹到大书里,谋划如何度过无聊的假期。不然他也找个地方度假好了,冰岛,挪威,看看北极光……不,太冷了,不如去温暖的海岛。他曾经任职的第三世界国家地处热带,没有风暴时,阳光炽热,晒得人非常舒服。他拿出地图考虑,实在不行,就去法国南部?没意思。希腊现在又湿又冷。那么,摩洛哥——

    有人在敲门,哐——哐——哐。施瓦伯格充耳不闻。推销员是群巧言令色的蠢货,只有寂寞的主妇才听信他们鼓唇弄舌。但那恼人的敲门声响个没完。几分钟过去了,施瓦伯格扔掉地图,走到门前,准备呵斥那个推销厨具的白痴。然而铁栅栏外站着的不是穿着大衣和廉价西装的推销员,而是比推销员更惹人厌烦的家伙,一个俄罗斯野崽子。

    “冯·施瓦伯格先生。”雅各布·阿列克谢耶维奇嘴唇颤抖,“我来,我来还您钱。可以让我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