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 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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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五十马克!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也真亏这俄罗斯野崽子拿得出手。纸币皱巴巴的,还带着雅各布的体温。这个崽子一进屋,施瓦伯格就感到那股熟悉的燥热。大冷的天,这家伙就只穿着毛衣和一件丑陋的黑色夹克衫。注意到施瓦伯格的视线,雅各布脸红了,嗫嚅道:“……我从店里买的,您带我去过的那家店。”

    “难看。”

    “很便宜……”

    比起从前,雅各布的德语流利了许多,虽依旧发不准颤音,但至少——至少有了丁点微的进步。除了五十马克,他还带来了“圣诞礼物”,丑陋的红绿色包装纸裹着什么东西,施瓦伯格不禁怀疑,里面是毒蛇之类的“特别惊喜”。

    “您好吗?”雅各布吸吸鼻子。肯定是昆尼西教他的,哦,您——好——吗。“很好。”施瓦伯格量着夹克衫空瘪的口袋,里面应该藏不下一把斧头或匕首,“一时半会死不了。”

    “您看起来很好。”

    “是啊,死不了。”

    雅各布又吸吸鼻子,施瓦伯格发誓,他看到拇指那么大的一滴眼泪沿着野崽子削瘦的脸颊滚落,砸到他破旧的牛仔裤上,晕开一大片浓重的痕迹。“我在上学。”雅各布哽咽,“继续学德语,和、和维修。烹饪太、太难了,我学——学——”

    他崩溃了,捂着脸嚎啕大哭,用俄语口齿不清地抱怨着委屈。同屋的大学生很可怕,染着奇怪颜色的头发,夜里不睡,他不敢跟他们聊天;房间很空,他的床垫很软,新枕头用不习惯;他不会开浴室的水闸,被喷了一脸水;修汽车非常难,老师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留着可怕的络腮胡,经常冲他瞪眼;他买错了衣服的尺寸,不知道怎么退还……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妈妈,妈妈也不给我写信。我想回家,想妈妈,想弟弟妹妹,想同学,想我的学校……”雅各布哭叫,“我不想一个人在德国……”

    有那么几分钟,施瓦伯格算报警,把这个可恶的杂种“请”去警局,满足他回苏联的愿望。但他坐在那,始终没有动作。他很少见一个人如此坦然地展现自己的痛苦,主动挖开伤口,赤裸地暴露于阳光下。“他们不睡觉,你就告诉房东。”半晌,施瓦伯格开口道,“房东会警告那些傻瓜学生。”

    “我——我不会告密。”雅各布悲伤地拒绝,“虽然——虽然——”

    “那他妈不叫告密。”是时候把野崽子赶走了,“你——”

    他根本找不到机会。雅各布继续数落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没有朋友,没有妈妈,没有。明明他的母亲早就将他抛弃,他却深深依恋着她。幼崽的本能就是寻找母亲,获得食物的满足与安全的保护,人类也不例外。风吹过,尖锐的哨音震动窗棱。施瓦伯格喃喃,“巴伐利亚的气候真令人不敢恭维。”

    雅各布的突然造访一共持续了三个多钟头。发泄过之后,他湿漉漉地走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泡茶。他的便宜玻璃杯还摆在那,施瓦伯格没来及将那个“带手柄”的“高级”杯子送进垃圾堆,于是便给了野崽子可趁之机:他也喝了茶。事后施瓦伯格计算,一撮进口的茶叶就算五马克好了。加上损失的饼干、苹果和鸡蛋,他实际仅收回了四十二马克、一堆糟糕的情绪及一支廉价钢笔。真是棒极了的礼物,施瓦伯格给钢笔加上墨水书写,一下就划破了三张纸。

    “混帐狗崽子。”夜里,施瓦伯格对着圣母像沉思,怀里抱着瓦尔迪,“我就不该放他进来。”

    因为这一通搅和,施瓦伯格丧失了去海岛度假的心情。他把时间花在壁炉前,将屠格涅夫的一篇翻译成德语。假期中,雅各布又来了一次,这次带来了三十马克。“大家都回家了。”他,谢天谢地没有哭哭啼啼,“冯·昆尼西先生出门度假前特意叮嘱我,出门要关好水阀。我关好了,真的。迈克先生不用管水阀,他教我用洗衣机洗衣服……”

    “他有老年痴呆病。”施瓦伯格捏着笔写下几个字,这次决不能给野崽子吃鸡蛋了,“我也是听别人讲的。”

    假期过后,春天到来前的两个月,雅各布来了两次,非常规律地月末出现,带来热乎乎的五十马克。施瓦伯格将野崽子还的钱专门放到一个铁皮饼干盒里。他花钱就是冲着漂亮的盒子,饼干一块都没吃。雅各布,其实老师对他没那么坏,给他介绍实习的机会,他在一家修车铺做零工,干些擦洗车窗的活计,客人高兴了会给他几块钱“费”。冲着那五十块钱,施瓦伯格会让他进来喝杯茶,废话两个时再滚蛋。结果从三月开始,雅各布每个礼拜都跑来,觍着脸掏出十马克、十五马克,最多一次也就二十块;与此同时,他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烧水泡茶,擦桌子,清洗地板……施瓦伯格怀疑这杂种别有用心,可一直到六月,没发生过任何怪事。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每个礼拜日家中的混乱——反正除了加班和球赛,他的周末也无事可做。

    “……他们去英国公园。”七月初的第一个礼拜六,施瓦伯格坐在电视机前,看无聊的电视节目。雅各布清五点半就到了,是睡不着,走走路“锻炼身体”。上午,他给苹果树浇了水,给几枚硕果仅存的苹果扎上报纸叠成的口袋,以防被可恶的鸟儿啄食。“我很奇怪,这里是德国,为什么会有英国公园?斯潘塞告诉我,英国公园里还有日本庭园哩!好像是这样,我有个词没听懂……”

    “跟他们一起去。”施瓦伯格找了几个频道,兴致缺缺,“就是个公园。”

    “我得为您扫卫生。”雅各布,拿着墩布,“孩子才去公园。”

    “我不会因为你扫卫生就减免你的债务。”

    “我知道,我会努力还您钱的。”

    雅各布擦拭窗户,逆着光线,他仰起头,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他的姿态里有些难以捉摸的东西,伸长的脖颈和胳膊如某种水鸟。施瓦伯格盯着他瞧了很久,有些模糊的回忆着转儿急速闪过,他试图捉住一丝头绪,却毫无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