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 公园

A+A-

    七月的第二个礼拜五结束之后,施瓦伯格便开始了漫长的休假。他是被迫休假,因为公司推行“人性化”管理——“他们只是不想付加班费。”他捏着报纸的边缘自言自语,“一群垃圾,联邦德国完了,早三十年我就该清楚……德国早就不是德国了。”

    他想起遥远的故乡,已为异国。那些漂亮的尖顶教堂不知道是否还保留着,也许早就叫激进的赤色党人碾为齑粉。柏林墙那边的日子不好过,猜都不用猜。没有人回应他的嘟囔,要是野崽子在,准会冲出来兴奋地叫嚷,问一些蠢得不能再蠢的问题。“今年很热。”施瓦伯格翻找体育频道,“也许——”

    在这个时间,太阳好像永不落山。他在客厅坐着,等到十点,没找到任何看得下十分钟的节目。“德国完了。”他想倒杯水喝,浑身没什么力气。得安装空调,他考虑着。在这个年纪,这个年纪……他应该对自己好点,不是吗?

    第二天一早,野崽子五点半准时出现,带来二十马克。施瓦伯格穿着衣,开铁栅栏门放那穿着愚蠢T恤衫的子进来。雅各布感激地提起过好几次,大学生室友并没有歧视他糟糕的德语和出身,相反给了他许多帮助,比如这件T恤。“愤怒即力量。”一个拳头,施瓦伯格认为这是某种示威,但遗憾的是,那野崽子连“愤怒”这个词都念不对。

    “德语已经很难了,”他,一副死皮赖脸不知进取的口气,“英语更难!我想我永远也学不会了。”

    “双腿双落跳。”施瓦伯格阴阳怪气,面前的水果茶冒着袅袅热气。雅各布耸耸肩——他学会了这个该死的姿势,准是费恩斯的影响——“啊,那是老师念的,我不会讲法语……这是法语吗?是吧?我不知道,是法语的吧?特亚是法语,他能讲流利的法语,还有什么拉东语——”

    “那叫拉丁语!”

    “哦,对,拉丁语。特亚真厉害,不是吗?他会讲很多种语言。他还要向我学俄语。”

    “记得问他收钱。”

    “不,特亚是我的朋友!朋友,教朋友讲俄语不能收钱。”雅各布坐到桌前,他来得太早了,施瓦伯格不得不给他面包、果酱和茶叶。如果不给,他真的能恬不知耻地盯着面包篮。老人容易心软,要是在三十年前,不,十五年前,施瓦伯格懊恼地反思过许多次,他一定会报警把这浪费粮食的杂种撵回西伯利亚。但现在他老了,没那么大精神发火——他还得留着愤怒看足球比赛呢。

    吃过饭,雅各布收拾残局,扫客厅,给花园里的植物浇水。一个大晴天,金色的阳光洒满街道。几个孩子骑着自行车飞快掠过,他回到客厅,满头大汗,“啊,听德国的孩子从就学习外语。”

    “是啊。”施瓦伯格还是没能找到能看下去的电视节目,“学法语吧,也许。”

    他实在觉得无聊。该如何度过假期?去旅行?压根提不起劲。他倒是对埃及有点兴趣,可一个人去那种地方,总觉得不安全。去法国?法国,永远是法国,去了很多次,看腻了的风景……奥地利同样乏善可陈,他实在看不出那个没用的国家与巴伐利亚有何不同,风景、民俗、食物……简直如出一辙。或者就去格林瓦尔德的房子待几天?不,那里太空旷了,像个幽静的坟墓。意大利呢?找个海边,撒丁岛……

    昨天夜里,施瓦伯格没睡几分钟。他睡不着,窗外的亮光令他辗转反侧。现在,门开了,风吹进来,花香浮动,鸟鸣婉转。啊,鸟儿,一窝野鸽子搬到屋顶,每天清唧唧咕咕地吵闹。他合上眼睛,手放在膝头。很暖和,他在蒸腾的空气中找回了困倦。阳光,尘埃,一个瘦长的人影立在门口。他坐在书桌前计算,厚厚的账簿上满是歪七扭八的数字。蝴蝶绕着铅笔起舞,巨大的白色蝴蝶,手掌那么大——

    “几点了?”施瓦伯格悚然醒来,“到中午了吗?”

    雅各布停下擦拭,“不,才十点。”

    “十点零五分。”施瓦伯格揉揉脖子,“总是畏惧困难,你的德语一辈子都不会有长进。”

    他起身回卧室换衣服,然后叫雅各布去洗手洗脸,“把自己弄干净整齐”。野崽子收拾一番,浅色的卷毛依旧乱糟糟地堆在头顶。施瓦伯格锁了门,让雅各布坐到车里。“闭上你的嘴。”他,“还有,把安全带系紧,不然被警察抓住,我可不会救你。”

    雅各布闭上了嘴,但看起来又新奇又激动。啊,是了,上当了。施瓦伯格踩下油门的一刻便陷入后悔。天哪,算算吧,阿历克斯,你已经损失了一顿早餐,加上油钱和车费,那杂种送来的马克还不够出门的花销。不过他总算没把野崽子撵下车。一个人去英国公园太没劲了,那就是个大型草坪。想起曾经与昆尼西坐在湖边看着夕阳缓缓下沉,施瓦伯格不禁惆怅了三秒——他原本算品味一番,但那没教养的野崽子断了他的思绪:“您看!”

    “怎么,你没见过亚洲人吗?”

    “很少见,我就一次——”

    雅各布对外国人特别好奇,他,特亚有同学从亚洲来,是国际学生。特亚,特亚,他喋喋不休地提到那个名字。“你很喜欢特亚,对不对?”施瓦伯格眯起眼睛,“怎么样,他长得帅吗?”

    “我觉得他十分英俊,个子高高的,蓝眼睛——”

    “恭喜你。”

    “为什么要恭喜我?”

    大概施瓦伯格给了他一点好脸色,野崽子喜形于色,唧唧咕咕地开话匣子,问来问去,问东问西,令人不胜其烦。当他们在一棵树下找到位置坐下,吃施瓦伯格付钱购买的汉堡包时,雅各布的兴奋达到了顶峰——他实在太喜欢可乐了。

    “气泡水,奇怪,但可乐就很好。”

    “可乐会腐蚀你满嘴的牙。”

    “掉就掉。”雅各布吮吸可乐,用俄语轻快地,“我不担心,因为我妈妈吗,我们家的人都短命,活不到掉牙的岁数。”

    这是在暗示或讽刺吗?施瓦伯格手心淌汗,他应该给这杂种重重一击。“她不是故意诅咒我的。”野崽子耸耸肩,真是讨人嫌!“每次她这样,都会哭。她想念我爸爸,亲生的那个爸爸。她太伤心了,您知道的,我爸爸死的时候还算年轻。他的死对妈妈击特别大,妈妈总认为,爸爸是故意跳进河里的——这不可能,我爸爸是意外失足,她只是想排解忧愁,我猜。我不该调皮惹她伤心。她骂完了我,会用围裙擦脸,然后抱住我,亲我的脸。她的怀抱特别温暖……冯·施瓦伯格先生,为什么人们非要坐在太阳下面呢?”

    “闭嘴。”施瓦伯格放下可乐,“赶紧把你的东西吃完,不然苍蝇会替你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