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 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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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瓦伯格花费了大量时间无聊地晒太阳——晒一晒没坏处,医生也建议他多走走,呼吸新鲜空气,“保持愉快心情”。不过真的,他不觉得坐在太阳下晒得眼睛发花能叫人情绪开朗,尤其周围分布着尖叫跑动的崽子,他们的父母则满怀怜爱地微笑,拿照相机拍个不停。

    从礼拜一到礼拜五,天气允许,他就坐到太阳底下。礼拜五是个大晴天,从公园回来后,施瓦伯格检查信箱,除了广告,还有一封信。编辑愉快地通知施瓦伯格,他翻译的散文获得了发表的资格,并能得到样刊和稿费若干马克。施瓦伯格将信塞进口袋,等样刊一到,他就要寄给昆尼西,最好让费恩斯收到,气得心脏病发才好。

    礼拜六一早,野崽子准时报到,照例是T恤、牛仔裤和丑得要命的凉鞋,倒是记得穿了袜子。这样扮的雅各布·阿列克谢耶维奇看起来与街上的同龄日耳曼男孩区别不大。施瓦伯格冷眼看着野崽子扫房间,清洗玻璃,给苹果树浇水。等这一切都做完了,他叫住那崽子,命令他上车去。

    “去公园吗?”雅各布兴高采烈。

    这个年轻的斯拉夫垃圾总是热乎乎的,现在还加上了恼人的汗味儿。讨厌,真讨厌。应该撵他滚到后面去,就像昆尼西的那条大狗一样,施瓦伯格盯着十字路口一群同样兴致盎然的游客,“……大概。”

    “我喜欢公园。”野崽子比划,用幼儿园孩的幼稚口吻描述他对公园的热情:“公园很大,很漂亮,很宽阔——有湖,有树,有花,还有人。”

    “还有垃圾。”

    “不,人们不能乱扔垃圾!”

    啊,天哪,这究竟是为什么?施瓦伯格坐在树下,刚刚雅各布对着晒裸体日光浴的人群大惊怪,脸红得仿佛滴血。他对野崽子的羞涩嗤之以鼻,“行行好,你又不是没见过女人的奶子。”

    “我没见过!”雅各布声反对,“我、我——”

    “你老妈难道没喂过你?”

    “妈妈,妈妈是不一样的。妈妈告诫我,不能在陌生人面前脱衣服,特别是在女性面前。”

    “德语。”

    “太复杂了,我不知道——”

    反正施瓦伯格手里没有戒尺,只有一杯冰可乐,即便有戒尺,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的公园里进行“教训”。雅各布肆无忌惮地摇晃身体,滔滔不绝地讲起这个礼拜的琐事:一位慷慨的客人给了他二十马克费;安得利亚斯——鬼知道这是谁——给了他一瓶啤酒,味道很好,喝完后他睡了足足十个钟头;杂货铺工的安娅是个漂亮的女孩,有双蓝眼睛,不怎么爱话,但非常有耐心;巴赫贝胡老师,也就是那个胖子,他修车这方面没什么前途,以后大概只能去端盘子,不过许勒尔老师那是胡扯,认为他做得还不错;房东陛下和迈克收养了一条新狗,每天下午四点半,“陛下”都会抱着狗出来散步——

    “真棒!和自己的朋友住在一起……”

    施瓦伯格开汉堡王外带的纸袋,寻找番茄酱,“‘陛下’——”

    “大家都这样称呼冯·昆尼西先生!‘昆尼西’是国王的意思,对不对?安娅告诉我,她也想要个这样的姓,她觉得自己的姓太普通、太平凡了。”

    又是安娅。施瓦伯格竖起耳朵,“她和你聊得很多嘛!她姓什么?”

    “她不肯告诉我。”

    “明她不怎么喜欢你,你没戏了,子。”

    “安娅讨厌我?”雅各布的五官挤成一团,“为什么?我没有惹她生气。虽然我计算数字太慢了,每次都要算好久才能拿对硬币的数目,可我——”

    听起来,雅各布——新移民、政治投机分子、无业游民、贫穷的斯拉夫农村人、杀人犯名义上的儿子——爱上了一位德意志女孩。异想天开,施瓦伯格找到了番茄酱,“卡尔养了新的狗?”

    “……我下次算好了硬币再去买东西——卡尔?”

    “就是你的房东‘陛下’!”

    “对,养了新的狗。他们之前养了别的狗吗?我没见过。迈克是美国人,很有意思,我还以为美国人都是大坏蛋呢。迈克与宣传画里的美国人完全不同,每次见了我都笑眯眯地招呼,问我德语学得怎么样。他经常理花园里的玫瑰,之前送给我一盆花,我不会养,浇水太多把花淹死了……他开了个照相馆,橱窗里摆满了‘陛下’的照片。您知道吗?冯·昆尼西先生年轻时真美!”

    “他现在也很美——不,那叫英俊,你个傻瓜!”

    “英俊和美是差不多的意思吧?”

    以雅各布那贫瘠的思维来看,昆尼西理应去学跳舞,穿着白色紧身裤在舞台中央转圈。看在圣母玛利亚的份上,他唠叨了大约一个钟头各种舞步的区别。最后,当漫长的一日结束时,施瓦伯格回到家,筋疲力尽,几乎立刻就躺下睡了过去。

    雅各布在礼拜天又来了一次,带来三十马克。他有些“重要的事”,等到十点钟便离开了。透过玻璃窗,施瓦伯格看到野崽子沿着路边一蹦一跳,甩着两条胳膊,像摆脱了什么大麻烦。从背后这样审视,雅各布的身材不算糟糕:四肢细长,肩膀平坦,就是走路的姿态不怎么样,双腿外撇,就好像并起腿会夹到卵蛋似的。施瓦伯格撇了撇嘴,客厅里只剩风扇的嗡嗡声。他本来算今天出去吃顿饭的,带上野崽子也无所谓。他想听听昆尼西新狗的事情,品种、年龄、毛色……“去你的。”施瓦伯格对着电视机屏幕嘟囔,“该死的杂种……”

    傍晚前,施瓦伯格整理了信箱。没有来信,连广告都没有。坐在圣母像前,窗外传来野孩子们的叫嚷,乒乒乓乓,不知在做什么游戏。他看了眼时钟,指向七点。开电视,播到《犯罪现场》,施瓦伯格取来信纸,心血来潮地写了封短笺。而后抄着口袋走出去,沿着野崽子白天走过的路,慢慢地走到大路上,将信塞进邮筒,寄给了安娜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