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 误区
两天后,施瓦伯格给苹果树浇水时,邮差到了。他还是头一次见这条街的邮差,是个年轻人,脏兮兮的帽子下乱七八糟地翘出一些褐色的头发,满脸雀斑。邮差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施瓦伯格,吓了一跳似的。他抬抬帽子,取出两封信和一份报纸,站在栅栏外面试图搭话。施瓦伯格横了一眼,无视了那家伙抬起的手,继续给苹果树浇水。邮差了几声招呼后放弃了,将信塞进信箱,继续向前进发。
等了好几分钟,施瓦伯格慢慢走到铁门后张望,邮差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他这才开信箱。第一封信是广告,浪费纸张的玩意儿。第二封信是他寄给安娜特的,退回了,上面盖着大大的方形戳,“此地址查无此人”。
一阵风吹过,夏天的风也能这样恼人,树叶在高温中发酵的气味真叫人恶心。施瓦伯格拿出报纸,对着信封茫然。他回到客厅,拿出上次安娜特寄来的信对比——没问题,就是这个地址。
检查了三遍字母的拼写后,施瓦伯格坐在圣母像前陷入沉思。他已经很久没给安娜特写信了。从外派的第三世界国家回慕尼黑后寄过一封,那女人回信在报上读到了他的事迹,非常感动。施瓦伯格得意地将信读了许多遍,但并没有回复。为什么要回信?没有必要。多年来,他们只是保持寥寥的通信频率,安娜特有她的生活,他也有自己的。彻底离婚之后,二人就再也没见过面。施瓦伯格确信,安娜特已经变成了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妇人,就像埃里希·奥登瓦尔德的母亲那样,白发苍苍,口音温柔,在阳光温暖的午后带着孙辈玩耍。而他,就是个恶形恶状的坏老头,从来没有孩在万圣节时来他家敲门要糖——虽他也压根没准备任何糖果。
“……无所谓。”施瓦伯格将信撕碎了扔进垃圾箱。社区报刊载了几条来自苏联的消息,饥饿的人们获得了宝贵的鸡蛋和黄油,瘦削的脸颊布满泪痕。报道写得煽情极了,可施瓦伯格总是走神。他心不在焉地读了两个时才把薄薄的报纸读完,然后自言自语:“今天吃什么?”
他不缺钱,也不缺名声和地位。他清楚这条街上的嘴碎邻居是如何评价他的:古怪,不合群,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他明明应该住在郊外宽敞明亮的大房子或市中心的新建公寓,雇几个仆人、厨师、司机和园丁,周末剧情盛大的派对宴请客人,节假日去国外度假。但施瓦伯格并没有做出人们预期中的那些“有钱人”的行径,他就住在这,住在一栋普通的房子里,平时吃简单的食物。当然,他也有讲究的衣服和鞋子,购买进口咖啡和茶叶,偶尔抽支烟……也就仅此而已。
茫然一直持续到傍晚,施瓦伯格围着电话转了几圈,拿起听筒,却不知该给谁。街道热闹起来,孩子们吵吵嚷嚷。他去临街的餐馆,点了牛排和牛肉清汤,另加了份萨尔茨堡蛋奶酥。蛋奶酥甜得牙痛,啤酒的味道却相当寡淡。俄国人没饭吃,施瓦伯格切割牛排,对,没饭吃。真棒!那群垃圾好像总是处于饥馑当中。“荞麦粥是母亲,黑面包是父亲。”能创造出这种谚语的民族,显然历史上也没拥有过富饶的年岁。
吃过饭,施瓦伯格沿着街道散步。他不太想回家,家里没有声音,经过装修工人的努力,连地板下的老鼠都搬走了。夏季的太阳挂在天边,仿佛永不下沉。父母牵着孩子的手,恋人在河边低语。这个时间,安娜特一定同她的家人在一起,边吃边聊,看嘈杂的电视节目。伯莎大概已经做了孩子的母亲,几个端正的德国孩子,鼻尖通红,眼睛湛蓝。安娜特搬家了却没有通知他,施瓦伯格沿着路走回去,哦,不管怎么……是时候与这段错误的过去彻底告别了。
礼拜六,施瓦伯格四点钟就起床了。风吹过安静的街道,花园里的玫瑰绽开了一丁点花苞。邻居的腊肠犬探出脑袋,摇着尾巴汪汪叫了两声。“杀了你。”施瓦伯格喃喃,“吵闹的东西……”
五点半,街那头出现了一个身影,又高又瘦。野崽子的步伐懒洋洋的,照例向外撇着两条腿。发现施瓦伯格站在门口,他惊喜地举起手,“早上好!”
“……”
施瓦伯格想训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俄国杂种,他可不是为了等他才特意站在这里。他哼了声开栅栏,雅各布钻进来,样子有些异常——眼下挂着黑眼圈,身上还散发着奇怪的酒味儿。
“你没洗澡。”
“啊,对不起。”
雅各布挠挠脑袋,T恤皱巴巴的,虽然一身疲惫,却显得格外兴奋。他急急忙忙地掏出他的新钱包展示——一个皮质的,同样皱巴巴的旧货——从里面数出一叠纸币。这次是一百马克,了不起的大数目。“最近修车的客人非常多。”不等施瓦伯格发问,野崽子就主动解释,“他们人真好,给了我许多费。昨天有位先生,我把他的车擦干净,他就给了我十五马克呢!”
“慷慨。”施瓦伯格干巴巴地。
年轻人看起来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施瓦伯格的干面包。那些面包濒临过期,倒是一点都没浪费。吃饱后,雅各布开始他例行的工作,但这次他没什么劲头,可能觉得刚刚付了好大一笔款子,所以擦窗户的动作懒洋洋、慢吞吞,还有一次似乎睡着了,差点从窗台上摔下来。
“你要是不想干,可以走。”施瓦伯格不悦地皱起眉,“我的窗户很干净,用不着你来假装扫。”
雅各布的嘴抿起了一瞬,紧接着,他就恢复了平常的那副傻乎乎的表情。“我看了一整夜录影带。”他,把墩布放下,“大家都看录影带,伊戈尔买了录影机……那是个好东西,等我有了钱,我也要买一台。”
“祝你早日实现梦想。”施瓦伯格嘲讽道。
“谢谢,我会努力的。”雅各布,语气听起来不对劲。他又抿起嘴,这个动作将他脸部低劣的斯拉夫特征暴露得一览无余。沉默了片刻,他把抹布和水盆放回原来的位置,借口十点钟要加班,然后便一声不吭地走了,甚至没有声再见。施瓦伯格从窗户望去,毫无教养的野崽子弯着长长的脖颈,步履沉重。鬼知道他夜里看了什么录影带……总归不会是催人上进的那类。
“都是吵闹的坏东西。”施瓦伯格坐在圣母像下,盯着时钟。他预定了一间法国餐馆的位置,两个座位。不过,现在看起来没必要了。不过这没什么,雅各布本来就是附带的。十一点一过,施瓦伯格换了衣服,去餐馆用餐。法国人做菜还算精致,红酒值这个价钱,他要写封信给昆尼西推荐。另外,另外——
下午,施瓦伯格回到家中,深感自己做了件错事。“我喝醉了……真要命。”他低下头,一只手掌大的白猫仰起头,两只前爪搁在他的脚上,胡须轻柔地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