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 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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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野崽子肯定以为这是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等他回过头直面黑洞洞的枪口,轻松的表情凝固了,嘴巴半张,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呻吟——真恶心,这联想令施瓦伯格作呕。他晃了晃枪口,“回答我,你从哪弄到的钱?”

    “我……我……”

    “别装傻。洗车赚的,是吗?一个月靠洗车就能赚四千马克,这活儿倒是可以介绍给我呢!”

    雅各布跪下了,举起双手,整张脸毫无血色,就剩下通红的鼻尖,显得格外滑稽,下巴虽然刮过,但还是带着细的胡茬。施瓦伯格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突然感觉这张脸格外陌生。

    “……让我猜猜,偷的?”

    施瓦伯格从不惧怕俄国人的沉默。被俘虏的俄国人总是不吭声,紧紧抿着嘴巴。但没关系,施瓦伯格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开口。有一次,成功的“审讯”过后,他满意地得到了迫切需要的情报。可他的上级兼“好友”——假如算得上的话——威廉·左培尔居然颤抖着指责他太过残忍。残忍?太可笑了,难道要对俄国人怜悯?阵地外炮声隆隆,帝国的伟业正遭遇残酷的凛冬。后来,那位年轻的“正派人”借着养病的名义逃去了法国,还劝他也一道前往。在车站月台上,施瓦伯格毫不犹豫地给了左培尔四个耳光,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对方捂着脸,因愤怒和羞愧而泪眼模糊。

    “你是魔鬼……”左培尔流下泪水,“你是魔鬼。”

    魔鬼。施瓦伯格认为这是赞美。枪在手中,热血奔流,他仿佛回到了十八岁。为什么文明社会就不能使用酷刑呢?他转动枪口,稳稳地顶上雅各布的太阳穴。无论哪个角度,只要一枪,他就能要了这杂种的命。

    “偷的?抢的?黑帮头目给你的奖励?”

    雅各布动了动,似乎想要站起来。

    “别动!”施瓦伯格喝道,“你这个骗子,从哪里偷来的钱?”

    “我不是骗子,我、我工作赚的钱……”

    “胡八道,就凭你?一个白痴、弱智,学加减法都算不对的蠢货——快!实话!”

    雅各布的绿眼睛含着摇摇欲坠的水光,但始终没有落泪——了不起的进步。“我工作赚的钱,”他重复道,用俄语,“我靠自己的劳动……劳动。我……我跳舞,跳舞,观众会给我费……”

    他结结巴巴地描述了他的辛勤劳作:最开始在一个酒吧,后来有人叫他去其他地方跳,他就同时在两个酒吧,要么就是一个酒吧和一个俱乐部跳舞。观众非常热情,不但给他买酒,还慷慨地抛洒钞票,一晚就能赚几百块。他加班加点地跳舞,从这里跳到那里,礼拜六与礼拜日也在“舞台”上度过。“我没有偷过东西!”雅各布声音很,但十分坚定,“我工作赚来的钱——”

    在酒吧跳舞赚钱?看在老天爷的份上!“跳舞?”施瓦伯格握紧了手枪,“你他妈——你跳什么舞能赚到这些钱?跳你那娘们兮兮的芭蕾舞?”

    “不,芭蕾舞是伟大的艺术,你不能——”

    “闭嘴,臭子,你在哪跳舞?”

    “酒吧和俱乐部,是正规的地方,我朋友保证过的,我——”

    “,你高尚的酒吧在哪条街?!”

    野崽子晃了晃,声音更加微弱。他报了个地名,然后是酒吧和俱乐部的名字,短短几个单词就让施瓦伯格火冒三丈,“你——你竟然去当妓女了?那种肮脏、下流、低贱的场所,你有脸是靠工作赚钱!”

    上帝啊,那个地方,施瓦伯格不是没去过。以前总会有些应酬,“好男人”们一离开家和妻子的监视,苍蝇似的往灯红酒绿里钻,花钱获取合法或不合法的应召女郎的“服务”。啊,跳舞!对,是会有舞蹈,大腿舞、脱衣舞,伴随着人类能想象到的最淫乱的靡靡之音——“你居然当妓女!跳舞,你敢你是靠跳舞赚钱?那也配称‘工作’!”

    “那就是我的工作。”野崽子苍白的脸涨红了,“我只跳舞,不做别的,大家都称赞我跳得好,给我钱,我——我不是——”

    “你这个贱种!杂种,狗崽子,欠操的垃圾!”施瓦伯格气疯了,他怎么能放一个妓女进家门?他每礼拜都和这烂货相处至少一天,还放任他抚摸自己的猫!此时此刻,野崽子身上不定已然沾染了性病和同性恋癌症。他必须电话给昆尼西,让他把野崽子的行李烧成灰免得传染脏病。“垃圾,垃圾,”施瓦伯格无法遏制狂怒,用枪托使劲砸向野崽子的脑袋,“妓女!卖身的脏东西,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不知砸了多少下,施瓦伯格的手抽搐了。他觉得恶心,无比反胃。是啊,斯拉夫人,斯拉夫人天生就好吃懒做,他该想到的。雅各布满脸是血,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施瓦伯格看了他一眼,胸口猛地一阵刺痛。

    “滚,滚出去——”

    雅各布擦了把脸,依然没有哭泣。“我知道你讨厌我,”他,“我知道,你、你讨厌我,看不起我。”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男孩低下头,血汇集到他的下巴,滴滴答答地落下,“为什么?你带我回来,我很高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熟悉,你认识我爸爸,是爸爸的朋友……你严格要求我,逼我学德语,教我拿叉子的动作……从没人这样教过我,你的对,我妈妈不爱我,她铁了心认为我爸爸是自杀,她恨他,所以也恨我,她把我送去舞蹈学校,一年才探望一次;继父不爱我,因为我不是他的‘真’孩子,家里连个房间都没给我留;波利亚科夫老师不爱我,他就是想要个听话的跟班,他把我带到联邦德国,就再也没管过我……只有你管我,虽然你得我特别疼,可我一点也不难过。即便你把我撵出去,我依旧对自己:冯·施瓦伯格先生是为了你的未来考虑。”

    “我错了,对吗?”雅各布又擦了擦脸,血染红了袖子,“你和他们一样,压根不爱我。你一时兴起把我带回来,没多久便后悔了。我是个拖累,花你的退休金,耽误你的正常生活。我,”他哽咽了,“我想尽快还上你的钱,一万两千马克和利息。你答应过我,只要我还够钱,就允许我回来住。”

    “我没过。”施瓦伯格虚弱地反驳,胸口的钝痛令他大汗淋漓,几乎无法握住手枪。

    “我知道,你骗我,你不希望我回来。每次我来……我来找你,钱少了,你不高兴,钱多了,还是那样。我想明白了,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你恨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糟糕差劲的俄国坏蛋,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变不成德国人——我也不要变成你这样!”雅各布站起来,施瓦伯格用尽全身力气举起枪对准他,“你这个崽子……”

    “我喜欢跳舞!我就想跳舞!能站在舞台上就好,无论那是什么舞……”野崽子,眼泪流过脸颊,“我赚的每一个芬尼都是靠跳舞得来的。我不是妓女!我以后,我以后不会来了。钱我会还你,一点不少地还你。等还完了钱,我就去苏联大使馆自首——我要回去!会家去,即便被送去西伯利亚也无所谓。我爸爸就想回西伯利亚,他觉得那才是个好去处。再见,冯·施瓦伯格先生,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