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 陪伴
雅各布·阿列克谢耶维奇·库兹涅佐夫就这么自顾自走了,昂首挺胸,撇着两条腿,不像是下贱的妓女,倒好似得胜的将军。施瓦伯格胸口的剧痛令他几乎昏厥,直到中午仍未平复。他勉强支撑着身体给医生了电话,没过多久,救护车将他送进医院。做了一系列复杂的检查之后,施瓦伯格坚决拒绝住院的要求,“不,我好了!我没病。”
医生是个中年女人,眼镜片后的蓝眼睛冷冰冰地闪着光,“您的心脏病——”
“我没病!我身体很好!”施瓦伯格要跳下床,他得去宠物店接雪球回家,顺便让店员给可怜的猫洗三次澡——一次都不能少!如果能用消毒水洗一遍就更好了。那个妓女喜欢抚摸雪球的脑袋,天哪!
“人的病毒会传染给猫吗?”他突兀地断医生的长篇大论,“比如梅毒?”
“您感染了梅毒?”
“我他妈没有性病!我干净着呢!”
“您的血液检测没有这个项目。”
“那是你们医生的工作,我不懂什么血液检测!”
最终,施瓦伯格不得不住院一个礼拜。公司派了人来探望,送了花束。出院时医生要求——强硬的女人,施瓦伯格总是与她针锋相对——他按时服药。“出门就扔。”施瓦伯格想,但走出医院,他又消了这个念头,毕竟,药可是花钱买来的。
他赶到宠物店,发现雪球蜷缩在笼子里,可怜巴巴地盯着食盆。店员是个年轻男孩,长脸上洒满了难看的雀斑。“要控制猫的饮食,”店员磕磕绊绊地解释,“猫——猫太——胖了——不——不——不健康。”
施瓦伯格花了一笔钱,让店员给雪球洗澡。天气很冷,雪球蹲在角落给自己舔毛。“您的猫是母的,”店员大概认为这个面露凶光的老头没能力谋杀他,开始唠唠叨叨地搭讪,“年龄也快到了。最好在八个月的时候来做绝育手术。”
“绝育手术?”
“是的,是的,通俗地,就是把猫阉割。生猫不好,对吧?也很难养。”
店员讲了一大篇关于绝育优势的废话,从流利程度来看,绝对是背诵的成果。其实他的挺有道理,但施瓦伯格瞧着那张年轻的脸,不禁想起了野崽子。眼前的这个崽子一样年轻,一样丑陋,别看他是德国人——能够轻易地从他稻草似的金发、蓝眼睛和乡下口音来进行识别,施瓦本人——内在没有任何不同。这子但凡有钱,也会光顾那种色情场所,或是贪婪地盯着街上的女人不放。恶心!施瓦伯格瞪着店员,“我养得起!”他吼道,“我才不会阉割我的猫!”
店员吓了一跳,“好的,好的,如果这是您的选择——”
啊,选择,人类发明这个词,就好像人的一生中真的可以有什么选择机会似的。圣诞节到了,施瓦伯格坐在火炉前搂着雪球沉思,寝衣口袋里塞着手枪。野崽子没有来,但他决不能掉以轻心。昆尼西照例寄来信、贺卡和礼物,他不在慕尼黑,和“迈克”去了一个热带海岛度假。“迈克对德国的天气深恶痛绝,他阴雨和雪下个不停,让他腿痛。他希望能多晒晒太阳……”
“德国可比美国强多了。”施瓦伯格咕哝。他也应该去度假,可他舍不得雪球去宠物店受苦。现在猫咪天天粘着他,夜里一定要睡在枕头旁。“只有你是个好孩子,”他轻轻抚摸雪球的后颈,“你陪着我,陪着我……我把钱都留给你,怎么样?乖孩子……”
整个假期,从圣诞节到三王节,施瓦伯格就出门了一趟,参加HIAG的聚会。以前他从来不去凑这热闹,里面都是些自我意识过剩的讨人嫌,沉湎于帝国的荣光,夸夸其谈“当年”的丰功伟绩,施瓦伯格对此不以为然。而且,同公司一样,HIAG组织里也没几个人欢迎他。他一定是疯了才接受邀请,施瓦伯格到了聚会地点,看着那群面目可憎的老东西,立刻就厌恶地撇了撇嘴。克劳斯·海因里希胖得像一截吹满了气的白香肠,见了他就声音洪亮地大叫,“哦,看看,看看!你可算来啦——”
“你还好吗?”施瓦伯格一脸假笑,“气色不错,老兄。”
海因里希爆发出一阵大笑,牵着施瓦伯格的手围着会场绕圈,好像手里攥着了不起的战利品。他是活动的组织者,仿佛认识全德国的党卫军老兵。“啊,你不经常来所以不清楚,唉,老弟,一年比一年人少啦!”海因里希感叹,“到了这个年纪,参加葬礼就是常事。”
“是啊,”施瓦伯格接过一杯酒,“圣诞节前我刚住了次院,医生警告我,我可能明年就会心脏病发而死。”
海因里希的胖脸痉挛般颤抖,“心脏病?上帝,我的心脏也不怎么样,血压高。不过我准比你活得久,我认识个特别厉害的大夫,在斯图加特……”
关于那个神医,海因里希发表了一通演讲。施瓦伯格的不耐烦到了极点,准备回家搂着雪球继续翻译屠格涅夫的短篇。这时,海因里希用一个悲剧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巴斯蒂,就是塞巴斯蒂安·赫尔曼,年纪轻轻就去世了。病死的,我去瞧他,他那时出家做了教士……他,死了是种解脱,他做错了很多事,上帝不会原谅他。这个傻瓜,他肯定的是他同性恋的那点过去。这没什么,谁还没点癖好呢?我得,他要是早早听我的话,绝不——”
“巴斯蒂死了?”施瓦伯格觉得脑袋嗡地响了一声,“什么时候?”
“五年前。哎,家产都留给了女儿。那女孩可发财啦!长得不像他……他女儿和他不怎么亲,也是。巴斯蒂非要去做教士,和她妈妈离了婚,从那以后也没管过那东西。好在爷爷知道照顾孙女……不过也是凄惨,对不对?守着大笔的金钱,却没有父母双亲疼爱……”
“……”
冒着风雪,施瓦伯格回到家,站在玄关愣了好一会儿。雪球声叫着,走过来蹭他的裤腿。“今天特别冷,”他抱起雪球,将鼻尖埋入猫蓬松的毛里,“非常冷,下雪了……风很大。也许那个美国佬是对的,德国的天气过于糟糕……我们搬去热带,找个岛……”
雪球咕噜咕噜地回应,毛茸茸的脑袋用力磨蹭施瓦伯格的脸颊。“没什么,我很好。”他坐到壁炉前,拿起梳子给猫梳毛,“很多事本来就不能指望。我告诉过你吗?以前我还算年轻的时候……”
假期结束了,施瓦伯格的心脏病再没发作过,药用完了,他懒得去医院,也就不了了之。野崽子一次也没出现,信箱里除了广告就是广告。施瓦伯格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上班、下班、再上班。唯一有所改变的是,他很少加班,因为雪球等着他回家,他可不能叫猫失望。
然而,三月的某一天,施瓦伯格结束工作后到家,雪球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坐在门口等他。他找了又找,最后痛苦地发现,他的猫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