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 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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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算不上忠诚的宠物,施瓦伯格早有耳闻。他自认对雪球很好,购买了各种各样的猫咪零食,放任猫跳到他的床上、书桌上,乃至于餐桌。到处都是白色细软的猫毛,清洁工抱怨过好几次。为什么雪球要离开?几天后的礼拜天,施瓦伯格坐在圣母像前捂着脸,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为什么?为什么?

    也许就不该叫“雪球”这个名字,不吉利。地狱里的巴斯蒂一定在窃笑,哦不,也许他上了天堂。他不是出家做了教士?一位同性恋教士,真是对宗教绝佳的讽刺。

    他确信自己曾短暂地昏过去一会儿,起码失去了意识。香槟酒瓶空荡荡地歪倒在地板上,里面一滴不剩,而施瓦伯格大脑空白,完全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一天后他获得了答案,秘书走过来拿着张纸条,刚刚有位冯·昆尼西先生来电话,似乎非常着急。

    “怎么了?”施瓦伯格给昆尼西拨过去,“出什么问题了?”

    “阿历克斯,你还好吗?我收到你的信……”

    在昆尼西断断续续的复述中,他才了解到那瓶酒的威力:他给昆尼西写了封语无伦次的信,全篇胡言乱语,大谈痛苦与死亡的哲学,可把那位善良的好德国人吓个够呛。“我喝醉了。”哑然片刻后,施瓦伯格解释,“喝了很多,主要是……不,就是喝了酒,整整一瓶香槟。”

    “你今晚有空吗?”

    “我不会自杀的,放心吧,亲爱的。”

    秘书竖起耳朵——偷窥狂,施瓦伯格哼了声,“没问题,真的,我好得很呢!不,今晚不行,我要加班。”

    “加班,好吧,那明天怎么样?”

    “我的甜心,”施瓦伯格故意讲了句法语,“明天礼拜二,是工作日。”

    “我知道明天礼拜二,我每天都读报纸。明天中午咱们见一面,”昆尼西似乎笃定他马上要饮弹自尽,“不,你不能拒绝。我清楚你几点休息,好了,就这样。”

    第二天一早,施瓦伯格五点就醒了。枕边空荡荡的,只有瓦尔迪躺在那,睁着空洞的眼睛。“如今没人记得你啦。”他起来,仔细洗了澡,梳理头发,换上最体面的一身衣服。意大利裁缝和法国裁缝都不错,施瓦伯格挑选了一条深蓝色的领带,“加油,你这个坏蛋……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天气晴朗,清风吹过草坪,金色的阳光仿佛被雨水洗过,澄澈透明。“我好久没来了。”昆尼西怀念地看着公司那栋盛名在外的建筑,“有时候我甚至梦到还在上班,拿着图纸……”

    “欢迎回来。”施瓦伯格微笑,“想上班吗?现在的崽子一个比一个差劲,公司正需要你这种有经验的工程师。”

    相较施瓦伯格正式的衣着,昆尼西就显得轻松许多。当然,他依旧一丝不苟地理头发,脖颈间挂着精致的围巾。无论时光如何流逝,他好像有一部分——从灵魂到外表——永远停留在战争发生前的岁月。

    “你还好吗,阿历克斯?”

    熟悉的开场白,这是必须遵循的程序。施瓦伯格点点头,“很好。”

    “你学会撒谎了。”昆尼西。

    “难道你希望我过得糟糕吗?”施瓦伯格戏谑,“我就知道你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昆尼西又看向公司大楼,“我告诉过你,不是吗?”

    “那楼难看死了。”施瓦伯格换了个话题,“要我,花那笔钱简直冤枉,还不如改善一下食堂的条件,多聘请几个意大利厨子。”

    “这我同意,食堂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他们慢慢走着,找了家餐馆。“别指望,”施瓦伯格点了餐,“这里就是欺骗游客用的。”

    “唔,我的孙女们很想来看看。”昆尼西低头研究菜单,“可惜她们不怎么会讲德语,中学期间学的是法语。唉,法语。”

    “法语是下等人的。”施瓦伯格注意到昆尼西点了可乐,“你的迈克还在钓鱼?”

    “他不去了。”昆尼西嘴唇扭了扭,“我告诉他,他如果再和霍斯特先生去钓鱼,就收拾行李搬出去。他气得病了三个礼拜——感冒,不是什么大毛病,却借题发挥,把陈年旧事都翻出来。太离谱了,他竟然控诉我多收了他一个芬尼的汽水钱,看在玛利亚份上,那都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对此毫无印象。”

    施瓦伯格有些吃惊,“我,难道是真的——你收他房租?”

    昆尼西眨眨蓝眼睛,“为什么不呢?他的薪水都在我这里,我数学很不错,而且可以用良心发誓,我算账绝对公平,从不会多收一毛钱。”

    “……”

    “开玩笑的,迈克最讨厌我跟他算账,他就是故意找茬。”

    施瓦伯格点的汤送上来了,以及昆尼西的可乐。“无聊。”他看着浓汤里的蔬菜颗粒,“我也可以用良心发誓,我恨迈克尔·费恩斯。”

    “我也恨他。”

    “撒谎。”

    “真的。”

    “撒谎。”

    昆尼西喝了口可乐,“迈克和他善解人意的霍斯特先生分手了,痛不欲生。我看他早晚会搬出去,投奔新生活。随他的便,我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行——遗嘱里该给他的我一点都没少,到时候准让他大吃一惊。”

    施瓦伯格放下汤匙,皱起眉头,“你怎么了?”

    “没什么,个比方而已。”昆尼西看向他,“我就是想,阿历克斯,如果你不高兴,可是表现出来。我们每个人来到世间,总会碰到大大的不如意。高兴和难过都是正常情绪,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那天……真的只是喝醉了。”施瓦伯格调整了呼吸频率,假装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条,“你现在是高兴,还是难过。”

    “我觉得可笑。”

    “因为过了几十年,你终于发现你的迈克是个混蛋了?”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混蛋。”昆尼西笑了起来,“没人比他更坏了——他又跑去参加合唱团了,那里有很多他的老伙计。他出门前偷偷观察我的表情,就像做贼,眼珠转来转去。很可笑,对吧?”

    “你在生气。”施瓦伯格,“我看得出来。”

    “没错。”

    昆尼西的直率让施瓦伯格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还好,”他慢慢地吃那份黏糊糊的肉酱意大利面,“我其实……工作很顺利,虽秘书是个懒鬼,需要不停鞭策。邻居也没什么问题。至于……至于……”肉酱在嘴里变了味道,又苦又涩,“我的生活就这些内容,没别的了。”

    “阿历克斯,”隔着桌子,昆尼西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应该休息——放轻松,一切会好起来的。”

    这天,施瓦伯格在外面吃了晚餐。泰国菜,纯粹尝个新鲜。回到空荡荡的房子里,他没能拒绝酒精的诱惑,倒了半杯红酒。圣母温柔地注视着嘈杂的人世,他向圣母举杯,傻笑着一饮而尽。酒精在血液中发酵,他坐在地板上,想着昆尼西的话,追寻过去的快乐与悲伤。没有,他没多少快乐的经历,同样也难以感受痛苦。“你是个坚强的家伙。”施瓦伯格举起空酒杯,“坚强意味自由,干杯——”

    然而放下酒杯,他就用手捂住脸,忍不住低声啜泣。安娜特、巴斯蒂、雪球……统统离开了。为什么?好吧,他愿意承认自己在乎他们,可他们却抛弃了他。就连伊万诺夫也消失了,他的仇恨要留给谁?仇恨是他生存的食粮,施瓦伯格茫然地抬起头,圣母的微笑透出一丝怜悯。“不用可怜我。”他喃喃自语,“这是我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