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 落幕
出乎意料,在观看《天鹅湖》期间,野崽子始终保持了镇静——这绝不简单。就在出发去剧院前,他还哭了好一阵儿,因为施瓦伯格什么也不愿意坐他开来的车。看在斯大林的份上,那车破破烂烂,基本等同于一堆金属破烂。
“我借的,很棒的车。”他含着一汪眼泪,“真的很棒,迈克——”
“坐这种车,我宁可死。”施瓦伯格坚决拒绝。开玩笑!他的工作就是和汽车交道。“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修理厂都会给这车判死刑。相信我,这辆车如果能开,那博物馆里的坦克也能重上战场——它们看起来还是崭新的呢!”
雅各布抽泣着,悲惨极了。他穿着借来的晚礼服,跟那车一样差劲。施瓦伯格让他将车停在路边,希望交警恪尽职守,能尽快将车拖走丢进垃圾处理厂。他开了自己的车,载着野崽子与慕尼黑糟糕的交通作斗争。感谢上帝,巴伐利亚国立剧院附近居然有成衣店,也许穿着不当的观众实在太多了。剧院的势利眼练就了某种本领,根据衣服就能迅速挑选出穷鬼,然后将其挡在门外。施瓦伯格给野崽子弄了套新衣服,“这笔钱也在账上。”他面无表情地折起单据,“还不清之前你最好别有逃跑的念头。”
“我会还您钱的。”野崽子眼睛通红,“我不会逃走。”
“但愿你能到做到。”
就这样,施瓦伯格第一次观看了芭蕾舞表演。他花大价钱买了两张据是最佳位置的票,在一个满脸胡子的撒谎精那里——施瓦本人!听口音就靠不住。好在撒谎精没有欺骗他,视野开阔,也不必扬起头颈。施瓦伯格对芭蕾舞没有兴趣,高雅艺术?无聊,一群女人穿着短短的纱裙假装自己是高贵的天鹅,一个男的假装王子。施瓦伯格了几个哈欠,看看野崽子,黑暗中,那子专注地盯着舞台,好像在看枪毙名单那样专心。
起初,施瓦伯格抱着担忧,生怕这软弱的杂种情难自禁,哭哭啼啼而被赶出去。然而,犹如神迹降临,到终场为止,雅各布一直安静地坐在套着深红色天鹅绒布的软椅上,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膝头,没有哭泣,没有抽噎,没有眼泪,没有任何不当举止。他就像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学生,静静地欣赏台上动作阴柔的舞蹈,为穿着紧身裤的芭蕾舞演员奉上恰到好处的掌声。
《天鹅湖》落下帷幕,施瓦伯格松了口气。可事情远没想象中简单,观众大呼叫,像群见到香蕉的疯狂大猩猩。施瓦伯格等了又等,那些演员出来谢幕,一次接一次。每一次,雅各布都会持续不断地拍巴掌。施瓦伯格最后忍无可忍,问道,“……这是在干嘛?”
“这是对舞蹈演员的赞美。”雅各布低声。
赞美不可能持续一整晚,万事有始有终。演出结束了,施瓦伯格盯着幕布:“现在能出去了吗?”
“可以。”雅各布摸了摸椅子扶手,“没有了,都完了。”
月亮挂在天幕一角,不错的天气。“其实还算有趣,马马虎虎吧!”施瓦伯格坐进车里,“柴可夫斯基,是吧?不过我没怎么听过。我喜欢瓦格纳,瓦格纳是战士的音乐。听这里会演出《莱茵的黄金》,这还差不错。联邦德国越来越萎靡不振,需要瓦格纳重振士气。你最好也听一听,至少比穿紧身裤跳舞强多了。”
“我会的。”野崽子,手抓着安全带。
“《天鹅湖》的故事情节过于简单了。王子像个傻瓜,连黑白都分不出来。”
雅各布耸耸肩,抿起了嘴。施瓦伯格脑子转过几个念头,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吃法式洋葱汤:“还有,这个故事到底谁是主人公?天鹅吧?王子只是个注脚,一个配角。那个演王子的子跳得不怎么样,但配角不需要特别的技术,只要天鹅跳得好,傻瓜观众就会鼓掌。天哪,他居然穿着紧身裤。我想孩子不适合看芭蕾舞剧,至少不能看男芭蕾舞演员的表演。紧身裤很邪恶,对,邪恶,就像——”
他准备问一问野崽子,要不要去吃点法国菜。但愿这个时间还有开门营业的餐馆!但就在开口前的瞬间,雅各布松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他走得又急又快,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施瓦伯格按了两下喇叭,那可恶的杂种头都没回,继续朝前走,走过一处路灯下的昏黄光晕,走进了一大片黑暗中。
施瓦伯格愕然,随即火冒三丈。没礼貌!他花了钱买票,还给野崽子买了新衣服,而那子就这样跑了!他在车里坐着,看着广场上人来人往。慕尼黑此时正在举行音乐节,为了敛财,人们总能编排出各种各样的节日。“该死的杂种。”施瓦伯格决定回家,他不要再搭理这个混蛋斯拉夫人了,就让他自生自灭,落入西伯利亚的沼泽淹死,被熊吃掉,尸骨无存,他的家人也——
就在马克思·约瑟夫广场的街边,野崽子坐在地上,抱着脑袋,缩成很一团。他明明是个高个子,缩起来却像个孩。施瓦伯格按了按喇叭——一定是玛利亚叫他这么做的——“上来。”
野崽子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慢慢扬起脖子,但紧接着,他又缩起来,而且缩得更了。
“他妈的,滚上来!”施瓦伯格心烦意乱。换做几十年前,他绝对直接开走,当然,几十年前他也不会出钱请一个俄国佬“欣赏”昂贵的“高雅艺术”。“我数到三,要是你乐意坐在这吹风就吹:一、二——”
雅各布缩缩肩膀,站了起来,像是一棵快速生长的树。他坐回副驾驶的座位,系紧安全带,脏乎乎的手握在一起。
“对不起。”
“听着,子——”
施瓦伯格意识到,他应该讲些富含哲理的话。德国盛产哲学家,不过他几乎不看哲学书籍。最关键的是,他不明白野崽子为什么要走:是为了躲避债务吗?几百马克对他不算大数目,去酒吧跳跳脱衣舞,一晚上就能赚回来。
“反正,记得还我钱。”
“我记得。”
施瓦伯格在疑惑中开过了地方,到了家附近的街口才回过神来。“我可以开借来的车回去。”雅各布,“谢谢您今晚的票……我很高兴。我很久没有看芭蕾舞了。”
交警没有拖走车,金属破烂还停在那里,上面多了张罚单。施瓦伯格开家门,雪球和伯莎守在玄关,不断地喵喵大叫,似乎对他表达不满。“是我的错,亲爱的。”施瓦伯格吃力地抱起两只猫,“对不起,我去看戏了……唉,没意思的戏。好的,明天我不出门……”
他在客厅逗弄两只猫,等待厨房里水开的动静。明天去吃法国菜,他想,丢出一个球,伯莎立刻蹿了出去,雪球仍窝在他怀里,尾巴一扫一扫。“我觉得不对劲。”施瓦伯格摸摸雪球的脖子,“让我们去看看。”
外面黑黢黢的,邻居都睡了,只有街口的人家二楼还亮着灯。施瓦伯格抱着雪球走到栅栏前,发现野崽子的车依然停在原先的位置。“我就这东西不能用。”他挑剔地撇撇嘴,正要回去,却听见一点细微的哭泣声。
雅各布坐在栅栏外的石头路沿上,抱着脑袋,肩膀一抽一抽。
“你他妈到底想干嘛?”施瓦伯格吓了一跳,心脏疯狂抽搐,“大半夜的——你到底在干嘛?”
“对不起。”雅各布抓着头发,“对不起,”这野崽子哭得口齿不清,将德语忘得一干二净,又讲起了下贱的俄语,“我……我喜欢跳舞。唉,怎么办,亚历山大先生,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跳舞。”
“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跳舞了。”他扭过头,悲哀爬满了整张脸,痛苦令五官紧皱,“再也,再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