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 怜悯
“……你腿断了?”施瓦伯格脱口而出。
雅各布笑了一声,“不,没有,我——”
这个表情特别滑稽,他在笑,脸上却挂着眼泪和鼻涕,丑得要命。“我看你的腿脚挺灵便。”施瓦伯格挠挠雪球的下巴,猫喉咙中持续不断的低沉颤抖令人安心,“我开车都追不上你。”
“对不起,抱歉。”
“讲德语。”
“对……对不起。”
风里有种怪异的香味,兴许是邻居的空气清新剂。“腿没断,就能跳舞。别找这种借口,我不会因为你腿断了或者哪里残疾了或者生病了就削减你的利息。我是可怜的孤独老人,没有儿女,资本主义榨干了我最后一滴血汗。钱还给我,没还清之前不许回苏联。不然我找人断你的腿,我真的,我认识几个苏联人……”
施瓦伯格信口胡扯,这多少平复了他的心情。他有些莫名的焦虑,可能是芭蕾舞男演员的紧身裤造成的。“上帝!我的水壶。”他突然想起厨房,“坏了!你这家伙,都怪你,大半夜装神弄鬼。赶紧回去!再哭哭啼啼我就要叫警察,邻居会被你吵醒,到时候——”
水壶的水涌出了一半,剩下的在壶中翻滚冒泡,水壶发出刺耳的尖叫。“只够一杯茶了。”施瓦伯格摇摇头,“算了,我就该立刻去睡觉——”
“我可以帮您再烧一壶。”
“你!”
野崽子站在厨房门口,脸颊红彤彤的。他的新衣服又脏又皱,裤子上粘着灰土和草叶。白痴,干洗要花一大笔钱。施瓦伯格瞪起眼睛,“谁允许你进来的?!”
“您水壶,我猜想……”
“讲德语。请——您——讲——德——语——”
野崽子耸耸肩,夺走了水壶。施瓦伯格发现他只能仰视这个杂种,是野崽子又窜高了,还是他“缩水”了?据人上了年纪,会比年轻时矮上一截。真讨厌,他本来就够矮了。野崽子轻车熟路地擦拭炉灶,“我心情不太好,真的,所以,”着吸了吸鼻子,好像硬是将眼泪挤了回去,“我逃走了,从剧院逃走了。想到我不能再跳舞了——我就——我就极度、极度悲伤。”
“腿断了也能跳舞。”施瓦伯格,“我见过残疾人跳舞!在马戏团。哦不,那是些侏儒。但既然侏儒能跳舞,你也可以跳舞。”他怀疑地量雅各布的两条腿,“你,难道,你……”
同性恋癌症会影响跳舞的能力吗?肯定会。据得了那可怖传染病的同性恋都死于肺部感染。既然没有了健康的肺,自然无法自如地运动。雅各布清洗抹布,“我的身体是好的,没问题,但是——”
他突然又抽噎起来,眼泪一个劲往下掉。“我看着、看着齐格弗里德在台上,羡慕极了。我也想……想当一回王子。”
“你演个农民更合适。”施瓦伯格。
“没错,我长得不怎么像王子。”雅各布用手背擦眼睛,“演不了王子也无所谓,我只是想站在台上,再跳一次……跳一次就行。”
水开了,他的眼泪也停止了。雅各布两眼通红,鼻子似乎也肿大了一倍。他跟着施瓦伯格来到客厅,伯莎从角落猛地窜出来抽陌生人的裤脚。“新的猫!”他一把抱起伯莎,伯莎奋力挣扎着,“天哪,它和雪球一模一样!”
“是‘她’。”施瓦伯格不满地接过伯莎安抚,“好了,要我,你——”
“我想跳舞。”野崽子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亚历山大先生,我想跳舞。”
已经过了十二点,必须立刻解决这个多嘴多舌的麻烦精。“好吧,如果你想跳舞,可以,我借给你钱。”独舞演员的薪水还算得过去,如果波利亚科夫那混球没有骗人,雅各布作为有天赋的年轻舞者,不定很快就能独当一面,到时候可以给他的腿买点保险。施瓦伯格让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中奔腾了几秒,“我支付你读舞蹈学校的费用,相应地,你得签订合同,毕业之后——”
“没有舞蹈学校要我。”野崽子淡绿的眼睛闪了闪,“我通不过考试的。”
“你老师你跳得还凑合。”施瓦伯格给波利亚科夫的原话个折扣,“没那么好,但也不算差,中间偏上的水平,大概前百分之三十左右。会有舞蹈学院接收你的,我想。”
“真的吗?”雅各布的脸像是被点亮了,“波利亚科夫老师真的这样认为?”但旋即他的眼神就黯淡下去,“他以前从没表扬过我跳得好,我付出了全部的努力。不过听到他这样讲我真高兴!可惜我太久没练习了,太久了,亚历山大先生。从那天起我就再没进过练功房。一天不练基本功就会退步,开始我试着在房间里练一练,后来……”
“我放弃了。”他平静地,“放弃了。在餐馆帮工,从早到晚,没有时间让我练习。我和三个人住在一个房间里,也没空余的地方给我练。我想去找波利亚科夫老师,他不愿意见我。您找到我的时候,我快十个月没有练习过。来到您家后我有了大房间和木地板,我试了试……”嘴唇扭了扭,“退步,特别可怕。从那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没希望了。”
“我会做个好修理工人,迈克告诉我,等我攒够了钱,不定能读大学,将来做工程师。他工程师是份很棒的工作,他和房东先生以前都是工程师。”着,雅各布抬起手,用袖子擦拭湿乎乎的脸颊,“我会还您的钱,不会让您的退休金了水漂,白白浪费。”
“可是你练了十几年。”施瓦伯格,“基础在那里,不是吗?你应该去试试——”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规劝野崽子“重回正途”,跳舞也好,修车也罢,只要能带来钱就可以。“还没尝试就放弃?要是我跟你一样的想法,我也不会——”
从幼年起,施瓦伯格就尽一切所能去奋力争取,争取活下来,争取念书的机会,争取进入军事学校,争取战场上的位置,争取离开西伯利亚,争取更好的生活。他的意识中鲜少出现“放弃”这个单词,哪怕闪过一瞬间,他都认为是种耻辱,代表着内心的软弱。“去试试,万一……”
“我试过啦。”雅各布笑了笑,一串眼泪滚落,“很抱歉,”他换回了德语,“我饿了,可以给我一个鸡蛋吃吗?”
施瓦伯格给了雅各布四个生鸡蛋。年轻人心地将鸡蛋放进礼服上装的口袋,好歹声称要回家了。临走前,他一把抱住施瓦伯格,紧紧地搂住他,搂了差不多两分钟。施瓦伯格几乎窒息,推了好多下才逃离了那个暖烘烘的,散发着斯拉夫人恶心气味的怀抱。
“谢谢。”雅各布,摆摆手,“再见,我现在心里舒服多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