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 腐朽
1990
“……根据协议,东德马克……”
施瓦伯格开栅栏门,邻居家的电视机飘出新闻播报员机械的诵读。在开灯之前,腿就被重重撞了两下,伯莎响亮的叫声由远及近,施瓦伯格脱下鞋子,将报纸丢到沙发上。
雅各布一定是来过了,喂了猫,给盆栽浇水,厨房收拾得整齐干净,新换的精钢锅摆成一列。
“……以二比一的比率进行兑换……”
“赔本买卖。”施瓦伯格脱下外套,坐下,雪球立刻跳上沙发,用头轻柔地磨蹭他的手掌。“乖孩子,幸亏我们不是东德人。那些傻瓜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损失多少钱,哦,他们高兴得很呢!柏林现在一片混乱。”
电话答录机的红灯一闪一闪,是雅各布来的,提醒他记得服药。施瓦伯格拥有一部昂贵的便携式手机,但他觉得那玩意儿又贵又没用——当然,如果在战争中,估计还是有点实用价值。雅各布买不起昂贵的便携式手机,自然也没有号码,他只会用电话。“你要注意身体,”施瓦伯格抚摸雪球,“瞧瞧我,生病了就得吃药……苦得要命。”
自从去年的某个时间起,他和雅各布就保持了一种奇怪的关系。施瓦伯格默许雅各布拥有房子的钥匙,允许他偶尔过夜、使用厨房、给花园移植新品种的花卉。一楼的空房间换了张床,雅各布过夜时就睡在那。他甚至重新获得了衣橱的使用权,往里面塞了几件T恤、裤子和内衣——二手货,施瓦伯格检查过。
“我不会写遗嘱把钱留给你。”施瓦伯格直率地告诉雅各布,“你别想从我这拿走一分钱。”
“我不要你的钱。”那野崽子。
虚情假意,不过也不算坏。要不是为了钱,雅各布就是有其他图谋。他的心思很容易懂,施瓦伯格不是想不出来:一个缺乏关爱的孩子,渴望得到爱。为了爱,甘愿奉献……
真可惜,施瓦伯格宁肯给他钱,也挤不出一滴爱意。而且,可以这样,钱和爱,这两样他都不愿送给雅各布。归根结底,雅各布是俄国人,他仇人名义上的儿子。留着他,只是为了他的“用处”……
医生开具的处方里可能放了些毒药,施瓦伯格感觉到,他的内部——身体内部——在逐渐朽坏、坍塌,虽然表面看起来他依旧精神抖擞,像个年轻人那样工作,可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就像一栋外表光鲜的老房子,随时随地可能坍塌。
他坐在圣母像下思索,翻看记事本。1989年11月9日夜里,柏林墙突然开了个口子。施瓦伯格第二天一大清早从电视新闻里得知此事,还以为在做梦。不可思议,但也并非全无征兆,他就知道在戈尔巴乔夫那白痴治下,世界早晚要出大乱子。街上闹哄哄的,穿着工作服的雅各布穿过一整条喧闹的街道走过来拍他的车门,“高兴吗?”
“管我什么事。”施瓦伯格回答。
“为什么?”雅各布坐进车里,“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跟我毫无关系。这只是一件惊天动地的蠢事罢了。”
施瓦伯格是货真价实没感到什么特别的喜悦。他的故乡被苏联占据,看样子是永远也回不来了。有时候他会做梦,梦到柯尼斯堡的街道和教堂。他从不去教堂,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梦到那些建筑。他明明没有所谓的乡愁,对于施瓦伯格而言,在哪里差不多都一样。
……
“我买了些蓝莓。”礼拜五晚上,雅各布来了。借着金色的暮光,他与对面在院中烧烤的邻居招呼,那家的男主人送了盘烤香肠过来。“他们还没结婚,”施瓦伯格眯起眼睛,“天哪,这种行为……在过去,没结婚就生孩是要受到谴责的。”
雅各布切开香肠,表皮烤焦了,香气四溢,“我听妮娜,这叫‘伴侣关系’。”
妮娜·诺依曼是雅各布的女朋友,目前在幼儿园做教师。作为在苏联边境的德国移民,这两年才举家搬迁回到故乡。正经的德国女孩绝不会和一个苏联移民谈恋爱,与其妮娜是德国人,倒不如定义为俄国人更确切。据雅各布,妮娜家的餐桌上经常出现甜菜汤。可惜的是,目前为止,雅各布也只是“听”,他从未去过妮娜家登门拜访,大概妮娜也没有将他介绍给父母。可以理解,哪个女孩愿意同没有前途的外国修车工结婚呢?施瓦伯格认为,雅各布和妮娜恋爱不过是为了发泄性欲——野崽子竟然不是同性恋,这倒是叫他很是震惊。
“你可不要搞这种‘伴侣关系’。”施瓦伯格假装关心,“还是得结婚。女人渴求稳定,她们嘴上不需要婚姻,实际心里都想拥有一位强有力的丈夫。”
“嗯……”雅各布吃掉一块香肠,“我不知道,妮娜也许不想和我结婚。”
“你是男人,男人要主动。”
“我得想想。结婚的话,结婚的话——”
施瓦伯格希望雅各布结婚,最好明天就结婚,后天就生出一窝孩子。如今,雅各布就像他的仆人。不用付一毛钱薪水,自动上门服务。施瓦伯格享受这种感觉,他也不担心钱和房子。他早就想好了,钱花掉,房子卖掉。有几次他建议雅各布将姓氏改回去——想想看!伊万诺夫的儿子伺候他,费心费力,最后分文不得……施瓦伯格决定尽量多活几年,如果野崽子能生出崽子,他还可以享受到崽子的服务:三五岁的孩子至少能学会擦皮鞋,不是吗?
“我明天晚上过来。”雅各布,看着新闻,“妮娜参加了一个公益活动,我得去帮忙。”
“你不用回来。”施瓦伯格假惺惺地微笑,“你们年轻人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雅各布低头收拾盘子,耸了耸肩。坏毛病!施瓦伯格抱着雪球,也盯着电视机屏幕。过了片刻,雅各布洗干净蓝莓拿出来,“……我给妈妈写了信。”
施瓦伯格手指动了动,“很好。苏联不会拦截你的信,我猜。”
“我告诉她,我在联邦德国过得挺不错,找到了工作,能领薪水。不定她愿意回信。”
“我会为你祈祷的。”
礼拜六一大清早,阳光就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房间,在地板上铺陈出一大片光晕。临出门前,雅各布再三叮嘱施瓦伯格,千万不要招惹护士。“别骂人。”他认真地,“库戈尔女士是好人,你知道的。”
“我努力。”施瓦伯格,抱着雪球,“好啦,别管我了,去找你的妮娜吧!”
雅各布骑着自行车,在石子路上颠簸,车铃叮叮当当地乱响。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施瓦伯格回到客厅,房子陷入安静,他坐在阳光中,看了看墙上的挂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