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 红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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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在的,“伊万诺夫”这个姓在施瓦伯格内心已经很难激起一丝波澜。他的思绪飘远了:阳光下,雪山的群峰闪闪发亮。宽敞的石头房子建在山坡上,几只羊在啃食青草,工人忙着将牧草运进仓库。“怎么呢,”他拿起饼干端详,“雅各布,我决定多养一些羊。”

    “叫我雅沙。”

    “不。”

    “所有人——我的朋友、同事、妮娜、迈克和陛下,大家都叫我雅沙。”

    施瓦伯格慢吞吞地吃掉了饼干。“得加点果酱。”他低头看着胸口的饼干碎屑,“但我讨厌甜的东西。”

    雅各布无法服施瓦伯格搬去和他一起住,也没办法纠正名字的称呼。“你们俄国人有一大堆名字的叫法。”施瓦伯格,“我分不清。”

    “‘雅沙’是雅各布的昵称。”

    “谁得准呢。”

    阴冷的礼拜六,这天下了一阵冻雨,空气又湿又冷。坐在熊熊燃烧的壁炉前惬意极了,施瓦伯格将壁炉上的玻璃天鹅取下,仔细地用绒布擦干净。“天哪,”他突然发现了新大陆,“这是根本不是玻璃……骗子,这明明是水晶,比玻璃可贵多了。”

    雅各布凑过来,浅色的头发留长了一点,毛茸茸地着卷儿,还仔细地修剪过。

    “我可以摸一下吗?”

    “你会把手指印儿落在天鹅屁股上。”

    “我不会摸天鹅屁股的!”雅各布用指尖碰了碰天鹅的翅膀,施瓦伯格用绒布擦了擦,心地将天鹅摆了回去。

    “你的头发……”

    “不太适合我。妮娜非要——”

    “马马虎虎。”

    “还是剃短了好,舒服,简单还方便。我不喜欢弄发油。”

    “体面人都要用发油。”

    “今天不用值班。”雅各布伸个懒腰,“啊,我妈妈又写了信。她,最近为了准备妹妹的婚礼,她扫房间,收拾出很多老物件。有一些是我爸爸的,亲生的那个爸爸。她整理一下,挑几张照片寄给我。其实我没怎么见过爸爸的照片,她不许我看,我还以为她把过去的照片都烧掉了。”

    “亲爱的雅沙——你看,大家都管我叫‘雅沙’。”他拿出那封信念道,“希望你在德国过得好。下面是她的唠叨……这里:你妹妹的未婚夫在造船厂工作,这让我想起你父亲。阿里克在日丹诺夫造船厂,管着一个组。我的中学同学多拉的男朋友在他组里,她介绍阿里克给我认识。老实讲,起初,我并不想去见他。阿里克年纪比我大十几岁,我总想找个同龄人。多拉非要带我去,她阿里克以前是战斗英雄,工作体面,分了套楼房。我去见阿里克,他看起来也不乐意来见我——他头发也不梳,乱蓬蓬的,裹着脏乎乎的外套,里面是件难看的旧毛衣,用了好几种颜色的线,缝着歪歪扭扭的红五角星。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最宝贝的一件毛衣。总之,我们喝茶,多拉问阿里克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他呆呆地回答,喜欢护士。”

    “我就是护士。多拉让我们聊聊,可根本找不到话题。他送我回家,然后就走了。后来是我追求的他,阿里克不同意,他总认为我是傻瓜女孩。他告诉我,我们没有可能,因为他早晚要回西伯利亚去,回他森林边缘的镇去,回他的矿场去。他在矿场的屋子又舒服又暖和,而列宁格勒又大又挤,房子灰突突的,住在里面冷极了——他讨厌住楼房,他,那就像个混凝土棺材,每天他下了班,回去都觉得特别无聊,空旷得可怕。实际上,那房子不太大,我觉得他只是太孤单、太寂寞了。你爸爸没有任何亲人,他的父母、兄弟姐妹、战友和邻居都死于战争,可怕的、漫长的战争……我无比怜悯他——女人的自作多情,是不是很可笑?几个月后,我就决定和他结婚,陪着他,照顾他,让他高兴起来。但他永远也没能变得快乐,他非常非常痛苦,战争毁了他的全部生活。”

    “他以前有个关系很好的战友,阿里克喜欢他,经常讲给我他的故事。他那战友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可惜被德国人杀死了。如果他还活着,你爸爸不定不会死。让我回忆回忆写给你。爱你的妈妈。”雅各布又将信看了几遍,“你知道日丹诺夫造船厂吗?”

    “没听过。”

    “你肯定听过。”

    “我对你亲爱的苏联母亲不感兴趣。”

    “列宁格勒已经改名了,就在九月份。你知道吗?”

    “列宁格勒是哪?我可不清楚。我只知道,慕尼黑本来就叫慕尼黑。”

    管他呢!施瓦伯格读着书,日照时间越来越短,他的精神却渐渐旺盛。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敌人,伊万诺夫也不过是其中一个比较讨厌的。而且他死了,死得毫无价值和尊严,像面口袋一样飘在冰冷的河面上——啊,无论男女,溺水的俄国人总是会像膨胀的面粉口袋,这是必然的。

    十二月初,雅各布仍在犹豫。他拿不住怎么向妮娜求婚,是不是该买戒指。“戒指必须要买。”施瓦伯格,“哪怕买最便宜的。不买戒指不算求婚。”

    “我得想想。”

    “你到底爱不爱你的女朋友?”

    “我喜欢妮娜。”

    “喜欢就去求婚,你是个男人,雅各布,你不能让女人抢了你的活儿。”

    “你就不能叫我‘雅沙’吗?”

    “不能。”

    “您真是固执。”

    “我是德国人,德国人天生就是最固执的!”

    施瓦伯格发走了雅各布,让他去找妮娜约会,寻找“年轻人的生活”,但那子还是每天傍晚过来。施瓦伯格懒得管他,他忙着上班。但没过几天,他不得不主动去了医院。持续的眩晕令他疲惫虚弱,连手臂都无法抬起。在做了许多检查后,医生——那个通常咄咄逼人的女人——的语气无比温柔:“您儿子来了吗?他在走廊吗?”

    “我怎么了?”

    “您的家人——”

    世界变得异常安静。施瓦伯格看着医生的脸,只看到她的嘴唇张开、闭合,却听不到一个字。“我怎么了?”声音变大,开始嘈杂:女护士的拖鞋“啪嗒啪嗒”路过,风吹着窗户,树枝摇曳,走廊上的交谈……股票、汽油、德国合并、东欧、苏联……“我要死了吗?”

    “您得做好心理准备。”那医生,“您立遗嘱了没有?”

    施瓦伯格咀嚼这两句话的含义,大脑突然无比清醒。“请再讲一遍,”他,“请您再讲一遍,我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您的心脏已经很虚弱了。”

    “我就要死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