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 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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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生中,最渴望得到的……

    “不,不可能。”他攥紧纸团,“不,我不相信。”

    来自敌人的爱——这太可怕了。

    西伯利亚的十年半岁月,他是阿廖沙,奴隶似的遭受伊万诺夫的虐待和殴。他本来不想活下去的,是的,施瓦伯格睁着眼睛,他想起来了,刚刚被俘虏的时候,他几次试图自杀。他曾经发过誓,比起做俘虏,他宁愿死。可他凭什么死呢?他的仇敌还活着,苏联人到处耀武扬威,傲慢地昂着脑袋。不,他不能死,他得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明天,他的德意志父国还等待着他。

    他是仇恨的儿子。他自仇恨中出生,仇恨养育了他。他仇恨他的父亲,仇恨他的兄弟,仇恨他所谓的母亲,仇恨一切俄国人……伊万诺夫的折磨为仇恨提供了新的养料,他贪婪地吸取,恨意令他获得新生的力量。

    “这不可能。”施瓦伯格展开纸团一角。“阿廖沙”,他看到那个名字,“‘他很喜欢阿廖沙。’”

    或许,回忆扭曲了事实,为其蒙上了温情的面纱。但他不得不面对一个假设:伊万诺夫的确爱过他。那些衬衫、牛奶、黄油和饼干,从图书室角落里找到的缺了封面的,圆白菜,宽大的棉衣。冬天他们挤在一起,像两只动物般偎依。伊万诺夫抓着他的脚搓弄,嘲笑他,“看看,你的脚还不如女人的大。”

    风吹进客厅,施瓦伯格觉得冷。炉火冻僵了似的,他伸出手,将一张信纸扔了进去,火光猛地一闪。

    啊,那个大个子,走进来,披着大衣,“阿廖沙!”嗓门总是那么响亮,“我要吃炖菜。”

    “没有那种东西。”施瓦伯格又展开一页信纸,“没有……”

    风更大了,可能要下雪。多么美丽的白色世界,人们在庆祝新年的到来。“‘两个人都没人要。’”一行字清晰地跳入眼帘。在冬天,外面也是这样下着雪。大雪无穷无尽,覆盖了所有的罪恶。他靠着伊万诺夫,听到轻微的鼾声和无意识的呢喃。天底下好像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睡不着,玻璃窗上结着厚重的冰花,极光冷绿的光模糊地晃动,倏然而逝。

    他将信纸丢进壁炉,火苗一闪,又是一闪。最后,所有的信都燃烧殆尽。施瓦伯格拿起一张照片,照片里的陌生男人凝视着他。

    “我不认识你。”

    火从边缘开始吞噬,很快,整张照片便消失了。“可笑。”他把剩下的照片都投入壁炉,“我也、我也不需要……”

    他就剩下日记本了。破碎的封面被胶带黏贴,拼成一个歪曲的形状。“本日,晴。”那是他的字,“圆白菜,土豆,萝卜……”一行难看的红字歪斜地横贯纸页,“只有馋嘴的女人才总惦记吃的。”

    “混蛋。”施瓦伯格喃喃,“混蛋,你怎么敢。”

    一页,接着一页。他撕下日记扔进壁炉,炉火不停跃动,带来温暖。他不觉得冷了,相反,脸颊发热,连指尖也热得发烫。“我不需要。”他,奇异的力量支撑着他,他似乎回到了青年时代,大脑清晰,思维敏捷,精力充沛。

    “我要……我要活下去。”

    他得继续向前,前面还有很多事情等待着他。他要去农场,养一群牛羊和几只鹅。他换上了崭新的西装,从法国定做的,明天有个重大的谈判。他去汉诺威参加博览会,总理同他握手,镁光灯疯狂闪烁,眼前白光一片。职位调整,他搬来慕尼黑,夏末的天空边缘堆积着金色的卷云。他升职了,拥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之前的同事敬畏地望着他。他得到了这份工作,站在镜子前整理头发。火车疾驰,他看到熟悉的景色,有人在哭泣,“我们回到德国了——”

    施瓦伯格动了动手指,眼前是即将熄灭的炉火。据人濒死时会将一生中美好的经历再重温一遍,他这是要死了吗?

    他是要死了。施瓦伯格看到半页日记的残骸。他不觉得生气,伊万诺夫肮脏的爱竟然没有让他感到冒犯。他该生气的,应该火冒三丈,对着虚空里的鬼魂狠狠咒骂。但是他没有,他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里,吃力地抬起头,圣母怜爱地垂着视线,怀中抱着圣婴。

    他看到雅各布,年轻的傻瓜,从黑暗中窜出来,快乐地朝他挥手,在石子路上起舞。他坐在桌前,和雅各布下棋。雅各布拿着红色的棋子游移不定,他明明就要赢了,却故意下到角落。他们在看电视,雅各布挤过来,身体热乎乎的——

    他不能跟雅各布住在一起了,再不能坏脾气地骂他,他,欺负他听不懂德语。等一月八号,那傻瓜兴冲冲地来到这栋房子前,会是怎样的场景呢?他会哭吗?记得雅各布刚到慕尼黑时,经常哭泣。可后来他不哭了,他长大了。

    雅沙,孩子。这么,他才是胜利者。伊万诺夫的儿子,到要认他做父亲。这是笔好买卖。施瓦伯格叹了口气,希望雅各布能信守诺言,照顾好他的猫。

    真好,猫的记忆只有三十天。三十天后,雪球就会彻底忘记他,没有负担,无忧无虑。

    还有很多事没办,不过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施瓦伯格用尽全力,将那份报纸拿过来。“我等到了这天。”他,“我没有遗憾了。”

    他走着,向前走着。他坐在莱茵河边,与昆尼西进餐,拿走了对方的沙拉。他坐在办公室,激动地等他的技术顾问上任。他看到人群中一抹金色的影子。他在海边无所事事地躺着,伯莎跑过来,问他身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他去上班,伯莎向他摆手道别。他在教堂,对着牧师宣誓。他走在乡间路上,巴斯蒂牵着他的手。他抱着雪球,等巴斯蒂下班。他穿着崭新的党卫军制服,与他的同伴站在一起聊天。

    多么好的日子啊……

    他睁大眼睛,努力呼吸。热度消散,他又开始感到冷意。他看到很多画面,很多人。他努力抓着手里的报纸,可忽然一下仿佛失重,他从白茫茫的云朵中坠落,面前是一块织着金色花纹的地毯。

    这是哪里?他试图站起来,失败了。他变得极为渺,如同幼儿。他举起手,那么,那么娇嫩……

    仰起头,圣母向他微笑。燕妮嬷嬷的话响了起来,他虔诚地跪下,学着大人的样子,对圣母喃喃祈祷。

    “圣母呀,请给我苹果。”

    他想要个甜苹果。昨天,霍斯特了他一巴掌,就因为他想要那只红色的大苹果。非常疼,他流了鼻血。此时,他还穿着那件染着鼻血的衬衫。“我就想要一个苹果,甜的苹果。”他默默地想,“请给我苹果吧——”

    一阵嘈杂,女人在尖叫。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苍白的影子。那是个女人,他从未见过的女人,长发蓬乱,两只绿眼睛疯癫地瞪大。女人尖叫着扑向他,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她的身体那么热,那么软,他听到女人呼喊,那是一个名字,一个奇怪的名字。

    “阿廖沙,阿廖沙!”

    有人上楼来了,他在女人怀中哭泣,想要挣脱。他看到霍斯特的脸,他抓住女人的头发,拖着她。女人还在不断叫着,“阿廖沙!我的孩子……”

    那是他的母亲吗?他怔怔地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涌出泪水,向他伸出枯瘦的双臂。

    “阿廖沙——”

    他是阿廖沙,阿廖沙原来才是他的名字。他站起来,走上前去。霍斯特消失了,在一片美丽的白光中,他握住了那双冰冷的手,出了埋藏在心底,却从未出口的那个词。

    “妈妈。”

    原来,妈妈从来没有抛弃过他。他是幸福的孩子,拥有一位母亲。他握住母亲的手,他们一起走着,向东方,走过星空下雪光晶莹的枞树林,穿过冰封的河流,到了,就要到了,城市灯光璀璨,他们就要回到真正的家了。

    他不害怕了,即便踏入地狱,他也无所畏惧。

    他得到了想要的那样东西,埋藏在灵魂深处的,被他视为“软弱”的那样东西。

    他笑着,大踏步向前。

    1941

    下雪了。

    施瓦伯格从炮塔中探出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他在冰雪的掩映下蛰伏。等待着,等待着,终于,耳机中传来命令。

    车轮滚滚,履带碾过大地。他满怀对胜利的憧憬,头也不回地向那片不毛之地驶去。

    1940

    飞机的呼啸渐行渐远,四周安静下来,唯有风声,和一点木头燃烧的爆响。

    阿列克谢·伊万诺夫满脸鲜血,挣扎着从废墟中探出身体。

    村子已不复存在,一片大地茫茫。

    Das Ende

    完结啦~虽然本文比莱茵河还冷,不过我自己还是挺满意的,谢谢读者们一直的留言!Danke!

    本文还有个番外,是我朋友狐富贵写的!她一直在支持我写下去,每天都陪我YY一些奇怪的段子,在这里要感谢她~

    是施瓦伯格年轻时的故事,可以与本文做相互的补充,一定要读哦~

    这个系列可能还会有其他的文吧(大概),等我休息一哈想想写哪个好。

    期待下次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