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 6 - 婚姻、熊与乐观主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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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现在俄罗斯?”

    “没错。”

    “我真为你高兴!我过成千上万次,你应该出去走走,阿历克斯。”

    施瓦伯格没能看成坦克。俄国的寒风吹得他东倒西歪,他不得不缩在乡巴佬的车里,去机场“迎接”两个美国无事忙的大驾光临。那是两个典型的美国人,可怕的热情令人不适。“你的英语得真棒!”瘦美国人,老天,那时候施瓦伯格才了句“天气不错”——这美国傻子显而易见地把他也当成俄国人了。

    “你知道吗,俄国遍地文盲。”

    “你是去调研的吗?”

    只要不公开发表仇恨言论,昆尼西就总当这些刻薄话是开玩笑。与大多数德国人一样,他不太能理解笑话的真正内涵。每次迈克尔·费恩斯讲起油腻腻的美国笑话,他就跟着傻笑。一、二、三,就好像有个发令枪似的……从施瓦伯格第一次见到他起,他就老是这样。

    那是个挺好的秋日,夏天的尾巴还在空气中颤抖,施瓦伯格拖着书包,懒洋洋地走到街上。慕尼黑到处都是游客,到处都是。他初来乍到,已经因为租房的困难程度和高昂的房租对这座盛名在外南德都市产生了极大的不满情绪。“巴伐利亚充满了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地域主义者,我敢赌,每个巴伐利亚人的内心深处都在谋求脱离德国。看看他们那副了不起的嘴脸。”他在脸书上喷洒毒汁,“尤其是慕尼黑人,就是群天杀的乡巴佬。不要轻信传闻,其实十月节上热情的慕尼黑人都是市政府雇佣的演员。真正的慕尼黑人鼻孔朝天,绝不欢迎外地人尤其外国人到来,污染了他们‘真正的’巴伐利亚空气。”

    那天非常讨厌,不但游客人头攒动,街上还流窜着球迷——蠢蛋,穿着足球服,头上绑着写着球队名称的毛巾,抓着啤酒又唱又跳。“疯人院。”施瓦伯格低头敲手机,“慕尼黑的供水系统一定被下了毒。”

    很多人不喜欢施瓦伯格,好吧,准确地,同学们都不喜欢他。他不讨人喜欢,从北到南,本科期间没交到一个朋友,看这趋势,研究生阶段也甭想。可德国人为什么要交朋友呢?真正的德国人就不该拥有朋友。不过,人们不喜欢——其实,用“厌恶”更准确——亚历山大·冯·施瓦伯格,但这学校却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同性恋。课间休息时,经常有女生头靠在一起叽叽喳喳,哦,新照片,真英俊,太可爱了……诸如此类的感叹。

    女士们,施瓦伯格真想不合时宜地提醒她们,男同性恋压根不会对女人感兴趣,不如趁早放弃。他瞥到过那些所谓“可爱”的照片,啊,只不过是个金发傻子罢了。金头发的家伙,脑子一贯不好使,这是基因决定的。

    施瓦伯格放下手机,塞回裤兜。路边有个咖啡店,坐着三三两两的学生和几个一看就是游客的外国人。暖融融的太阳亮堂堂地照着大地,微风拂面,坐在这里喝杯咖啡,看看书,绝对无比惬意。施瓦伯格估算了一下钱包里的欧元硬币,应该能应付得了一份下午茶。他从招牌前抬起脑袋,忽然,像脑袋被重重一击——

    一个年轻人坐在某张圆桌旁,低头摆弄手机。看在圣母玛利亚的份上,施瓦伯格从未见过如此闪闪发亮的人形生物,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了一步,那年轻人抬起脸,向他微笑,“不好意思,这里有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施瓦伯格坐到年轻人对面,“你也是学生吗?”

    “卡尔。”年轻人耸耸肩,似乎放弃了,“我快毕业了。”

    ……

    “你笑的样子……很可怕。”

    “你什么?”

    “……”

    伊万诺夫缩了缩脖子,“我,你不吃吗?”

    为了讨好施瓦伯格——他特别在意爱彼迎的生意!生怕收到差评——这个乡巴佬千方百计地请施瓦伯格吃午餐。餐馆里点着蜡烛,烟味儿熏得人直流泪。“这家店真的很不错。”他认真地推荐菜品,“你该尝尝……我觉得鹌鹑不错。”

    “鹌鹑,哈。”施瓦伯格继续低头敲手机,“随便你,我不饿。”

    “你在和女朋友聊天吗?”

    “女朋友?不!不,我跟谁聊天不关你的事。”

    “你刚刚笑的时候,露出了两颗牙,尖尖的牙。”

    “啊,是啊,因为我是吸血鬼。”

    伊万诺夫瑟缩了一下,“不,我奶奶,世界上没有吸血鬼。”

    “有的,我就是。”

    “不,你是人类……吸血鬼不能晒太阳。”

    施瓦伯格放下手机,他的肚子在咕咕叫。在五秒钟之前,昆尼西更新了几张照片,每一张里都是他和“亲爱的迈克”。啊,对,要不是为了更新照片,大忙人哪里有时间关心他可怜的穷朋友呢?施瓦伯格喝了口红酒——老天,俄国还有这玩意!——阴森森地磨了磨牙,“你知道吗,那两个美国人是一对同性恋。”

    “同性恋?”伊万诺夫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有双愚蠢的浅色眼睛,斯拉夫人的垃圾血统,“同性恋是什么?”

    “就是,”鹌鹑的味道意外还不错,施瓦伯格用餐巾擦擦嘴角,“就是,男的喜欢男的,男的和男的睡觉——那两个美国佬绝对正在你的房子里亲嘴儿呢!对,等再过几分钟,他们就会脱光了,互相抚摸……”

    不能再了,再形容下去,可就要浪费了美味的鹌鹑和红酒。而伊万诺夫看起来要崩溃了,“不可能!他们不是同性恋……男的怎么能和男的亲嘴儿呢!”

    “可以啊,男的为什么不能和男的亲嘴儿?”施瓦伯格又吃掉了一块鹌鹑肉,“你知道吗,”他喝了点红酒,“三个美国男人里,就有一个同性恋。”

    “那美国不是完蛋了吗?!”伊万诺夫惊叫。

    “是啊,美国可不就是完蛋了。”施瓦伯格耸耸肩。想到他亲爱的、唯一的、无与伦比的朋友正在美国和一个最最讨厌的美国佬亲嘴儿,他就感到一阵灵魂的痛苦抽搐。昆尼西还在不断发消息,兴致勃勃地谋划婚礼,“——在德国也得举行婚礼,妈妈仪式非常重要。夏莉非常、非常喜欢参加婚礼。阿历克斯,你愿意做我的男傧相吗?”

    “愿意,只要我有时间。”施瓦伯格忍着心碎回复,“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亲爱的。”

    不过,他最后还是删去了最后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