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姜颂猛地把眼睛睁开。
眼前就是顾长浥鸦羽一样的长睫毛。
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推, 但还是没忍住朝后缩了一下。
顾长浥噙着他,也睁开了眼睛。
那双金色的瞳仁两盏灯一样,照得姜颂不敢抬眼。
他觉得顾长浥身上的味道似乎起了一些变化。
明明原本是让人心安的, 似乎一瞬间某个化学键发生了微妙的断裂。
那味道拉紧了神经,让心跳变快。
血液似乎在血管里缓慢地鼓胀起来,又一齐涌到了他脸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暗念,我是他叔叔。
“你别压着我。”姜颂把这种生理上的新奇变化归咎于姿势, 非常轻地推了一下顾长浥。
几乎是立刻,顾长浥就把他松开了,“不舒服?”
看着他脸上的担心, 姜颂又有点不好意思。
好像他多气一样。
当人家叔叔的,亲都不让亲一下。
但他又不太知道这是不是该大方的地方。
“叔叔,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变态?”顾长浥手还罩在他胃上轻轻揉着, 眼睛垂下去,好像在看自己的手背。
姜颂皱眉,“瞎什么呢?我怎么会那么想?”
“那天我听见了。”顾长浥这时候对窃听器的事倒是不避讳了, “姨了, 我是变态, 要怎么把你欺负了。”
姜颂眨眨眼,“啊”了一声,“那你听岔了,她肯定不是那个意思, 她不是你是变态。”
只要顾长浥再多问一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找补了。
好在顾长浥点点头,似乎轻易认同了他的话,“她应该不会觉得我是变态。之前我去她家里,她还挺喜欢我的。”
“那是, ”姜颂松了口气,揉揉他的头发,“谁能不喜欢我们长浥呢?”
顾长浥抬头瞅他。
“你看我干什么?你不会真想让我拿着喇叭去街上喊吧?”姜颂掐了一下他脸蛋,“五岁啊你?”
“不用去街上喊。”顾长浥还盯着他,“你能不能当着我一遍?”
“什么?”姜颂把他的手摆回自己肚子上,稍微坐直了一点,“揉,别偷懒。”
“你喜欢我。”顾长浥完又仿佛不抱希望地低头,“虽然我也知道,你了不一定算数,你之前也了你永远不会离……”
“住。”姜颂感觉自己命里可能就不缺碎嘴子。
顾长浥不在的时候,邢策就算舌头了蝴蝶结也得叨叨他。
顾长浥刚回来的时候,三句话里面有两句半夹枪带棒,不怼他就好像浑身不舒服。
现在可好,顾长浥不攻击他了,却句句都带着委屈。
果然,顾长浥住嘴了,头还是不抬起来。
姜颂有点无奈,“喜欢,我最喜欢你了。”
他在心里加了一句“祖宗”。
“那你喜欢我,为什么我连亲都不能亲呢?”顾长浥像是真想不明白,抬头问他。
“因为一般男的不亲男的。”姜颂忍无可忍,简单粗暴地回答他。
“那我对你来,就是一般男的。”顾长浥仿佛明白了什么,了然地点头。
姜颂用食指在他脑门子上嘟了一下,“顾长浥,你有良心吗?”
顾长浥的目光依旧粘着他,不依不饶地问:“如果你喜欢我,而且我不是一般男的,那我能不能亲你?”
姜颂让他得迷糊,感觉都挺对但似乎又有哪不太对。
他正琢磨,胃里突然拧了一下。
“嘶。”他皱着眉压肚子。
“疼?”顾长浥掌根压在他胃上感受了一下,“稍微吃点东西吗?”
还是不舒服,姜颂有点犹豫,“才喝了芝麻糊。”
“那才多少?”顾长浥揉着他的后颈,好好跟他商量,“上午也就吃了两口粥,我们稍微吃一点蔬菜。我给揉着,行不行?”
姜颂窝着腰,蜷在沙发里等着他。
他消化得慢,菜都是切了细丝,仔细烫过的。
姜颂舀着一盅文思豆腐,“之前我见有女孩子问你要社交账号,最后你给了吗?”
顾长浥把手机拿出来给他看。
那么一个孤零零的黑色头像,关注和被关注的数目都是零。
姜颂盯着空白的状态栏看了一会儿,“那你又不交朋友,又不发布,你注册这个账号干什么呢?”
顾长浥抬头看着他。
姜颂被他看得有点吃不下去,猜测了一句,“为了看我?我的账号也八百年不登一回啊。”
自从顾长浥走之后就没上过,他甚至连密码都忘了。
“是,看你分享恋爱生活,看你发布婚讯。”顾长浥的拇指蹭着屏幕,像是要擦掉什么看不见的脏。
起这一出姜颂更是莫名其妙,“我哪儿谈过恋爱啊?”
“我就是觉得你谈过。”顾长浥坚持。
他脸上很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好,我道歉。”姜颂记起那片白色的药,想到一个可能,心里微微一酸。
他没跟他拧,口气放柔和了,“但是我真没谈过,我不给你写了那个保证吗?我还按手印儿了。”
“你没谈过,可是我就是难过。”顾长浥依旧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头。
姜颂真盼着自己赶紧好。
不然顾长浥总是这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真得把他活活愁死。
“我的错。”姜颂偏了偏头,“还有别的呢?微信?企鹅?”
顾长浥把软件一个一个开给他看。
都是很早的账号,除了工作全是空白一片,没有任何个人生活相关的分享。
姜颂拿出自己的手机,挨个把自己加上了,“放心一点儿没有?”
顾长浥看着姜颂把他全都置顶了,没话。
“这样我就算人不在旁边,肯定怎么也是可以联系到。”姜颂把手机还给他,笑微微的,“我失信了一段时间,但现在算不算是亡羊补牢?”
“这些都可以拉黑的。”顾长浥似乎并不多么信任他,语气里也没什么起伏。
姜颂实在是没辙了,终于声音很地:“……可以亲。”
顾长浥跟没听见一样,还是偏着头不看他。
姜颂咬咬牙,实在是压不住火了,声音抬起来,“可以亲,但是不可以再装可怜!”
顾长浥后面半个月里表现不错,至少都没再哭。
姜颂的绿萼送过去没两天,家里就来了个电话。
那时候他身体好多了,本来正和顾长浥头碰头地给核桃仁剥皮。
听见张如森女儿的声音,姜颂还有点吃惊,“娥,什么事儿?”
电话那头哭哭啼啼的。
姜颂放下电话,脸色有些凝重。
顾长浥没问他什么,起身去给他拿了身深色的衣服。
他们到的时候,张如森家里已经聚了不少人。
张娥迎着他们往里走,“里头有个姓魏的在跟我爸话呢,等会儿你再进去。”
姜颂微微一挑眉,“吴青山自己不来,让魏雨谋来?”
“颂哥,你别喊。”张娥憋着眼泪,声:“好多吴家的人。”
“吴家。”姜颂冷冷地笑了一声,“表面积极。”
不大一会儿,魏雨谋哭天抹泪地从房间里出来,“张叔多好的人,我们还指望他多提携,怎么就……”
“哭什么?”姜颂冷眼看着他,“人还没走你在这出什么丑?”
“你……!”魏雨谋抬起头来,脸上果然半滴泪都没有。
他看见姜颂身后的顾长浥,骂娘的话全都刹回了嘴里,“我也只是担心张叔身体。”
姜颂不客气地瞥了他一眼,推门进去了。
他把门一掩,卧室里的光立刻暗了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人的味道。
虽然接电话的时候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姜颂看见张如森的时候还是踩了冰窟窿一样,从里到外地凉透了。
当年姜正国没能等到他养老送终。
所以姜颂除了自己之外,并没有见过缠绵病榻之人。
躺在床上的与其是一个人,不如是一具还未冷透的尸体。
还未全然回暖的初春,张如森戴着一顶绛红色的毛线帽,好像还能挽回一些气色一样。
暗青色的皮肤松松垮垮地贴着颧骨,显得他的眼窝愈发深陷。
他的眼睛半睁着,边缘露出一线微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眨动过了。
气管插管让他的头微微仰起,泵出的空气里带着难以名状的气味。
张如森显然已经不能话,动也动不了,甚至可能连人都不认识了。
床头是姜颂新送的绿萼。
初绽的花苞似乎是房间里唯一的生机。
“张叔。”姜颂走到床边,脸上的笑很自然。
就好像很多年前他放学回家,看见张如森在他家厨房里帮忙剥蒜。
那双浑浊的眼珠似乎很轻微地闪动了一下。
姜颂在床边坐下,给绿萼稍微洒了点水。
“娥和弟弟都长大成家了,不用操心。”他低着头,把手上的水擦干净。
张如森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目光并不聚焦。
姜颂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如果有事儿需要照应,我不会不管。”
他又扭头看床头上的花,“这绿萼,是长浥找的。他听你喜欢,让人费了不少功夫。”
言下之意,顾长浥也不会为难他的儿女。
张如森的眼珠稍微动了动,目光落在了姜颂身上。
姜颂也明白,“我不怪您。我父亲也不怪您,您把我看顾得很好。”
他鼻子发酸,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哭。
他握了握张如森枯枝一样的手,“我也是大人了,虽然不争气,但也没有不如谁,能照顾自己。”
或许是另外一种幸运,姜颂不曾和什么人这么正式地告过别。
他想让他放心。
但是心里又憋着一个疑问,一个他或许问了能得到答案,而不问就一定会遗憾一辈子的疑问。
他想问张如森对吴家掌握了一些什么,曾经写给他的一串数字究竟是什么的密码。
但张如森现在甚至看不出是不是还清醒。
姜颂安静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拍了拍张如森的手,“您好好休息,过两天我再来看您。”
他心里知道,再没有什么两天了。
插管里的气流似乎发生了轻微的变化,出口的地方发出了细的哨音。
姜颂低头看他。
张如森的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珠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
姜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墙上挂着一幅紫袍玉带图。
那是他亲手画的,原先被张如森挂在客厅里,家里来个人就要炫耀一下:“这是老姜儿子画的。”
有一次姜颂就在他家,来的人和张如森趣,“画得再好也是人家姜总的儿子,你跟这儿得瑟什么劲儿呢?”
张如森那时候头发就不多了,拍着姜颂的肩膀:“那颂也算我半个儿子呢,照样也是我疼大的。”
包括后来姜正国去世,姜家四面楚歌。
姜颂正用命保姜家,虽然不敢轻生,但对生命也没太多期待。
不过是家仇未报,还有游子在外尚未长成,不敢死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来了,张如森跟他:“人活一辈子,太多身不由己。但是你只要还活着,好多事儿就还有个转圜。”
姜颂偏过头,对着稍亮的地方看了一会儿才转头跟床上的人:“这幅画得不好,我就带回去了,之后再画一幅更好的送您。”
张如森的眼睛闭上了,只有身体微弱缓慢的起伏表明他还活着。
姜颂拎着那幅画拧开门,一双双眼睛都有意无意地望过来。
张娥的眼睛有些红肿,“颂哥。”
魏雨谋还没走,目光他手里一扫,“姜总来看望病人,空着手不,还要带东西走?”
原本坐着嗑瓜子吃茶水的人也都停下手里的动作,拍拍裤子站起来。
“我父亲对张叔有恩,张叔在我姜家劳苦功高,已经算是报了。”姜颂被人围着,话依旧不紧不慢,“去年冬天张叔就改到别家高就,他的股份是顾长浥顾总收着。就已经跟姜家没关系了。”
他把画展开,露出里面的落款,“这是我十几年前给张叔画的画,本来是出于情谊送给他。如今情谊没有了,今天这一遭儿来,就顺手带回去。”
张娥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捂着嘴痛哭了起来。
“人还没走,姜总这边的茶就已经凉了。”魏雨谋带着些讥讽,“不愧是名满京圈的硬骨头,硬到心坎儿里了。”
顾长浥什么话都没,低着头很轻地笑了一下。
魏雨谋立刻住了嘴,忌惮地看了姜颂一眼。
“没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诸位好坐。”姜颂冷冰冰地扔下一句,卷起画轴走了。
魏雨谋看着门合上,恨恨地咬牙,也准备走。
“魏总,跟着吗?吴总不是盯着他?”一个人凑上来跟他。
魏雨谋出了门,声音就不再压着,“那老东西连声咳嗽都发不出来了,肯定半句话都不能。至于那幅破画儿,就薄薄一张,能有什么玄机。”
“万一……”那人有些担心。
“万一个屁!”魏雨谋挥挥手,“你没看姜颂旁边跟着什么人?顾长浥是他/妈你们想招惹就能招惹的?嫌命长了!?”
回去的路上,姜颂一直盯着手里的画出神。
他知道那画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但眼前却是张如森油尽灯枯的眼睛。
他有些解不开。
他不知道张如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幅画的。
是病危之前,是确诊之时,还是在办公室里被浇那一杯热茶之前。
他猜测过张如森跳槽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
但是习惯了太多众叛亲离,他也没有往更深的地方想。
甚至在张如森给他指明那幅画的前几分钟,他还在想要不要利用眼前的将死之人。
他对敌人没有仁慈。
但是过去那些回忆不肯放过他。
就好像从始至终,张如森都是一个不曾背叛他的,和蔼可亲的人。
最可鄙的。
他此刻最深重的情感并不是悲伤,而是庆幸。
他庆幸自己还活着。
他庆幸顾长浥不曾需要像今天的自己这样来同情深意重之人告别。
他不敢想,要是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
顾长浥坐在床边,要像自己刚刚那样,挖空心思一些让他安心的话。
却很清楚这世界上的事很快就和这个人再没半点关系了。
他放不放心,该走就走。
他想不出来当年顾长浥被自己送走之后是怎么假装一切都好的,也想不出来顾长浥是怎么活在一个纯黑的社交网络头像里的。
所以他才要吃那种药吗?
还有顾长浥回国的时候,看见一个病骨支离的自己,又是怎么徒然怀恨的。
顾长浥那些咬牙切齿,忽然都有了解释。
他一心向死的时候,手上戴着顾长浥一步一叩首求来的护身符,还费尽心机地盘算着把一切留给他,想着哪怕自己死了顾长浥也在这世上有所依托。
多么滑稽。
姜颂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新柳,双眼干涩。
他没什么可哭的。
他早知道他的眼泪对这个世界无计可施。
不像姜正国活着的时候,他甚至不用真的掉眼泪,就能得到几句简单无奈却有效的安慰。
孩子才有资格哭。
车在家门口停下。
姜颂下车的时候甚至和顾长浥笑了一下,“快暖和了。”
一进门他就被顾长浥推在了墙上。
姜颂没什么力气挣,只是由着他攥着自己的手腕,“又干嘛?”
顾长浥低下头,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你的,我可以亲。”
姜颂实在是心力交瘁没心情,只是听天由命地向后靠着,闭上了眼。
顾长浥很有耐心,就着他的唇缝不紧不慢地吮。
他感觉到顾长浥的舌尖很柔软,一点一点舔着他的嘴角。
不像是亲吻,更像是安抚。
那种好闻的木质香漫过来,第一次让姜颂觉得委屈。
他咬着嘴唇挺了挺腰,起精神来。
被人叫叔叔的,掉眼泪叫人看不起。
他努力朝着顾长浥笑笑,想推开他,“有劲儿没处使就把剩下的核桃剥了。”
顾长浥低着头,揉了揉姜颂那双早就把他出卖了的红眼梢,“没事儿了。”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差点儿让姜颂的眼泪掉下来。
但他还是忍着,“我知道没事儿。”
“哭出来,姜颂。”顾长浥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姜颂飞快地把那一滴眼泪擦掉,“我哭什么?谁像你啊,孩子似的。”
“姜颂,”顾长浥把他护在自己和墙之间,“你在我这儿,一直可以当孩子。”
姜颂想屁孩子少装大人了,但是眼泪就是不听话地往下掉。
顾长浥伸手把他环抱住,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你可以哭,难受就哭。”
姜颂想控制但是控制不住。
他紧紧抓着顾长浥的衣服,终于用额头抵住他的肩膀,“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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