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书房想问岳钧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口，楚应澄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他就想起了前因后果，轻松的表情也不由自主地一沉。

    楚应澄当时其实是满脑子地想着“岳钧知道我不会背这些诗了”“但是明明学生都会，所以我不正常，他一定发现了”，然后一冲动，就想和岳钧确定这件事。毕竟类似情况也不是一两次了，楚应澄要是不确定一下，心里总觉得憋得慌。

    但当时冲动被拦下来，现在再谈起，楚应澄就有点蔫。

    一鼓作气，再而衰，楚应澄想到后果，又有些瞻前顾后了。

    他缓缓一眨眼，面上露出犹豫：“我……”

    “又害怕了？”岳钧当然猜到楚应澄有秘密，但之前楚应澄不提，他就不想刻意追究。现在对方主动提起，岳钧当然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他不知道下次再碰到这个时机是什么时候，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不清楚楚应澄的秘密，就无从谈起去帮着楚应澄守住这个秘密。

    之前那些帮助，靠的都是岳钧自己的猜测，累人、也未必准确。

    “怕啊……”楚应澄轻叹一声。

    他怕问题问出来之后，岳钧开始深究，话题就不可避免地朝着自己的身世而去了。

    虽然刚才岳钧给他点时间，结果未必不是楚应澄想要的——当然，这是楚应澄误解了方向——但楚应澄总觉得，这是因为岳钧还不知道究竟是多荒谬的事。

    ——要是知道了话……

    “我过，不必害怕。”

    岳钧根本不知道他认为是两回事的事，其实是一回事。他只觉得楚应澄这样战战兢兢的实在有些可怜，不由得伸手拂开对方的额发，手掌停放在脑袋上：“你想问的，想的，都尽管出来。如果有什么事令你为难，多一个人帮你想、支持你，不也是好事一桩？”

    他的掌心温暖，带着点重量，莫名就让楚应澄慌乱的心稍微沉静了下来。楚应澄抬起手，覆在岳钧的手背上，然后把他的手拉下来盖住自己的眼睛：“我只是怕……暴露太多，就自掘坟墓了。”

    岳钧感觉到掌下的双眼似乎在轻动，问道：“你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楚应澄不敢看岳钧的眼睛，语带无奈，“就是因为太相信了，才会一时间冲动想和你……但那根本就是不过大脑的事。万一我对你的信任，过分到了误解你、会胡乱猜你的想法的地步，我不就是不作就不会死吗？”

    “……那就试试。”

    “什么？”

    岳钧拿开自己的手，垂头，看着楚应澄的眼睛，认真道：“敢试试吗，楚重磬？你敢试试我的人品吗？”

    “……”楚应澄躺在他的腿上，望着他。因为背光，岳钧的眼睛似乎特别深沉，好似有个深渊，能把楚应澄的思绪都吸收进去。

    ——我敢试吗？

    楚应澄想：不是我敢不敢的问题，是我能不能承受最严重的后果的问题。

    “哥，我试的不是你的人品，是我的……”他到一半，有些不下去了。

    因为他忽然不知道下去有没有意义，出来岳钧能不能懂。事已至此，楚应澄要是总在强调后果的严重，反而像是他在无病呻吟。

    ——算了，今天就是今天吧！

    这次避而不谈，岳钧心里的疑虑就会越来越重。总有一天，会到了不得不的地步，也有可能某个时候就忽然暴露了。与其那个时候被个措手不及，不如今天就顺势……

    楚应澄做了决定。

    “好，那我就问你那个问题。”他从岳钧身上爬起来，坐在旁边，还抬手蒙住岳钧的眼睛，“……你别看着我。”

    岳钧一动不动，任由他蒙着自己，甚至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等待。

    这是岳钧在给楚应澄准备的时间。可非要的话，多少时间都是不够的，反而越拖沓越消耗勇气。

    楚应澄另一只手抄起酒瓶，猛然灌了几口，就当壮个胆了。

    然后他深呼吸一次，就真的问出了下午曾经想问的那个问题。

    “你……意识到我的古怪之处了，对吗？”

    岳钧沉默了几秒。

    他并不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他意外的是，楚应澄的问题居然问得这么浅，浅到岳钧能清楚感受到他的惴惴不安。

    可就在这样动摇的情绪当中，楚应澄还是为岳钧开了一条缝，给了他一个一觑内里的机会。

    “……对。”岳钧决定实话，用坦诚面对坦诚。

    楚应澄问道：“介意，你觉得什么地方奇怪吗？”

    “你……你的文化水平，似乎有点奇怪。”岳钧斟酌了一下用词，“你的书法、棋艺都很好，话也有文化水平，一般这样的人，应该是经过大量古典文学熏陶的。但你，经常连一些学生都能倒背如流的诗词都不记得。”

    “……果然。”楚应澄压下心底的慌乱不安，强行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冷静，“你发现了，所以才总来帮我，是吗？你提醒我古诗，不止一次了。”

    “对。”

    “那你一开始就觉得我很奇怪了？”

    “一开始，我只是以为福利院的教育有所欠缺。”岳钧回道，“后来，随着你展示的技能越来越多，我才意识到这应该不是福利院的问题。你……知道你你的书法、围棋是自学的，这事其实很容易被内行看穿谎言吗？”

    “……嗯？”

    “一些书法家和我爸，你的书法一看就像是有年纪、有社会经历的名家写的。可你这么年轻，只可能是有名家指点的，不然以你的年纪，要到这个水平很难。”岳钧道，“你一个福利院的孩子，哪里来的条件找名师？”

    楚应澄问：“所以你怀疑我的福利院出身造假？”

    “不。”岳钧回道，“我看过Fan9所有成员的身份材料，你的福利院身份没问题。”

    “……”这回轮到楚应澄惊讶地无声了几秒，“你居然还看过这种东西，告诉我没问题吗？”

    “没关系。”岳钧道，“你告诉我你的秘密，我也可以和你这些。”

    “那还真是意外收获啊……”楚应澄感慨，然后主动将话题拉回去，“所以，你是觉得而实际上的我，和纸面上的我不符，是吗？”

    岳钧：“准确来，是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差别实在太大了。”

    楚应澄：“……”

    “你的变化，不是仅用你当上了C位和队长，发愤图强，就能解释的。”岳钧道，“不光是过去和现在的不一样，还有你现在展现出来的……自身矛盾。

    “从你的技能来推断，你理应有的受教育程度，尤其是传统教育方面，应该很高。这种教育甚至还包括了剑术、骑马、射箭等等，我个人看来，应该和古代的君子六艺很接近。”岳钧继续道，“但这和你背不出简单古诗的表现，明显差别过大。”

    楚应澄并没对岳钧的判断感到诧异，可依旧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缓缓放下蒙住岳钧眼睛的手：“那你认为，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岳钧看着他：“你不算告诉我？”

    楚应澄道：“我不敢。”

    “不敢？”

    “和你确认我的这些异常，或者，确认你已经发现了我的这些异常，就耗尽我所有勇气了。”楚应澄忽地垂眼一笑，然后站起来，“你就猜吧。你是个作家，不该猜不到。”

    岳钧抬头看他：“你去哪？”

    “回房间，或者等你想清楚之后，叫我回家。”楚应澄自嘲道，“我可不敢看你想清楚那一刻的表情，还是让我逃避一下吧。”

    完，楚应澄当真走向门口。

    他心里很清楚，岳钧已经猜到他精通君子六艺，猜到他对古典文学一窍不通，并且确认他和以前的“楚应澄”表现并不一致，想要得出结果是不难的。虽然“穿越”“厉鬼附身”这种事出来匪夷所思，可这个念头，人们对这种概念的作品已经再熟悉不过。

    岳钧是个作家，他甚至自己都演过类似题材的作品，能猜到的可能性不。

    就看他信不信了。

    不过，就算他不信，又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能情这一切呢？

    楚应澄的思绪纷乱，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主要是躲到岳钧看不到的地方去。他以前从未想到，今天就会到这个话题。现在他心里发狠地出来了，却不敢留在岳钧身边，面对他的第一反应。

    楚应澄的手握在了门把上，想都不想地压了下去，门锁响起咔嚓一声。

    一只手摁在了门板上。

    “你不是不敢看我，你是不敢信任我。”岳钧的声音在楚应澄背后响起，近到几乎就在楚应澄的耳边，“你口中的‘岳钧’，不过是你想象中的镜花水月。但如果要你真的把这些想象完全投射在我身上，你就不敢赌了。”

    ——全对！

    楚应澄感觉自己的手都开始抖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被完全看穿，连皇兄的存在都被岳钧全描绘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岳钧看他呆立在那里，也觉得自己满腹的话还没就被“判刑”，真是冤死了。

    他当然还不知道，楚应澄心里有个皇兄存在。他只是觉得，楚应澄平时把自己想得如何如何好，现在临到头了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真是让人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岳钧的视线凝在楚应澄的后颈，眯了眯眼，忍不住罕见地出一句情绪化的话语来。

    “你这样，对我公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