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大月朝的小王爷
楚应澄的故事,复杂挺复杂,简单也简单。
毕竟在他自己看来,他都不算不上故事的主角,最多算个辅佐主角的配角。
他的原本所在,是异世界一个叫大月朝的地方。
大月朝的楚应澄,是贵妃的次子,皇帝的第五个儿子。因为当朝皇后体弱多病,只生下了一个独生女,贵妃的长子、楚应澄同父同母的哥哥,就被立为了太子。
楚应澄出生那会儿,他的亲哥正十岁。
虽然已经被立为太子,但这位皇兄还是被许多人虎视眈眈地觊觎着,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毕竟大家都不是皇后的孩子,扳倒长子未必不是梦。因此即便是太子阵营,每个人的每天也都如履薄冰,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松。
楚应澄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
时候,他只是被贵妃和太子严厉管教,并不懂许多。等他慢慢成长,对长辈和兄长的用心良苦也逐渐理解。楚应澄明白了自己不仅仅是自己,还是整个团体里的一份子。表现得好,对太子来未必是好事;表现得不好,对太子来也不全是坏事。他的一切行为都有个度,但凡任性,倒霉的就不是他自己,而是无数背后的人,以及太子。
在一切无形力量的推动下——无论外在还是内在——楚应澄成了一个闲散王爷。
他不和太子内部争斗,不必、也不能像太子那般优秀,所以给他的政事教育便不那么严苛。与此同时,他的各种君子技艺却都没落下,在皇帝眼里算得上“及格”,就不会拖累太子的名声。最后,他被贵妃和亲信们或有意或无意地学了不少玩乐的方式,看着有些不学无术,但也容易放下负担而直接去找皇帝撒娇。
虽然皇帝面上他是“撒泼”,可太子报来“重磬又看上上回父皇赏我的物件了”,十次有六七次,皇帝也是面上装装严厉,实际上给了也就给了。
太子借着和皇帝聊楚应澄的事,也多了些亲近感,不是一味的严肃和疏离。
而太子对楚应澄,当然也不是全然利用。
他大楚应澄十岁,长兄如父,楚应澄自就在他的全方位管理下成长。楚应澄的学习如何、生活如何,太子比贵妃还清楚。楚应澄早上和别人聊“听番邦进贡了一只会话的鸟”,下午太子就能找个理由,把那只鸟从皇帝那讨过来,然后找时机又给这个弟弟。
某种意义上来,太子也能算是带大楚应澄的人。人养个猫狗久了都有感情,何况是从在身边养大的孩子。而且这孩子其实聪明伶俐,为了太子而放弃了不少可能,太子对他多少也带有愧疚之心,就想着至少在别的方面能补偿一些。太子妃还开过玩笑,太子的长子都要羡慕亲叔叔了。
楚应澄自然也明白周围人的良苦用心。
他自被亲娘和太子管束着,宫里宫外无数双眼睛盯着,便谨言慎行了许多年。皇帝他“招猫逗狗”,整天满帝都溜达玩乐不学无术的,实际上楚应澄喝酒玩乐的对象,也都是各家的公子哥。虽然在别人眼里这就是一群猫嫌狗弃的子们瞎玩瞎溜达,可楚应澄给自己皇兄暗地里牵了多少线,也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事。
楚应澄这个王爷当的,能背地里聊正事,也能大白天就上酒楼把酒言欢。要是遇上丞相、国公府里的哪个子约赛马、斗鸡之类的,楚应澄和他们下注发狠,眼睛都不带眨的。
外松内紧,的就是楚应澄这个“辅助”的王爷。哦,因为皇帝喜欢他,给他封号也早,倒让不少人早早看清他无意于皇位。
就这么过了十来年,总算捱到皇帝去世,太子顺利登基。
这会儿,楚应澄也到了束发的年龄。别人都以为他亲哥上位,这下可就能像猛虎出闸一样,想怎么作就怎么作了。连他的亲妈都这么想,哦对了,因为先皇和皇后双双薨了,加上亲儿子登基,贵妃已经荣升皇太后。皇太后就琢磨着先给儿子相看个王妃,有个家,多少能拴着些。结果所有人都没想到,楚应澄想进军营,溜去边疆撒欢……哦,是去边关和胡人干仗。
这事儿,他一开始就找了新皇。新皇当然不同意,这可是亲弟弟,就算要镀金,那也得到安全点儿的地方去。放楚应澄去边关,别其他人怎么想,皇太后就肯定意见很大。
楚应澄好歹,才好不容易磨得皇兄放他走。主要是他自己之前多年下来什么都没干,实在不甘心;而且边疆也是新皇的心头大患,楚应澄也想为国家尽一份力,对得起自己的名号。
不管这兄弟俩是怎么聊的,总之,他总算得到了皇帝的下旨。
于是他就走了。好是最多及冠之年,就回来,让皇帝给主持成年之礼。
当然,以楚应澄的年纪和经验,到了赌上性命的边关,当不上主将。他在主将身边待得还挺安然,边关条件虽苦,但有种和帝都里不一样的自由。适应之后,他在边关干得还挺好,原本学的骑射技术也逐渐能发挥出来了。
有那么几次,出战时他跑得太前面,把主将都吓得派人满地找。结果他浑身浴血地回来了,身上虽然不少伤,但也收割了不少劲敌的性命。边关的将领和战士们逐渐也就对他服气,他在边关也就愈发如鱼得水。
几年下来,楚应澄了不少胜仗,闯出了些名头,还有大将军在折子上一次次点名表扬,军功刷得妥妥的。本来还有半年,等楚应澄快二十岁了,就得按照约定回去行加冠礼了。结果这年秋天,胡人秋风挺凶,楚应澄抄起家伙就出去干架……结果就把自己给埋了。
这一次,整个战斗都极其凶险,上苍来不及保佑他。
楚应澄在大月朝最后的记忆,是被重重砍下马,然后就滚进了一条河里,直接沉了底。
别他不会游泳,就是会,也没力气再游上去了。就算河不深,他也站不起来了。或许之后大月朝的将士们收拾战场的时候,会找到他;或许到了河流干涸的时候,他的遗体才会重见天日。
楚应澄眼前最后的影像,是透过河水,望到的天空。草原上的天啊,一碧如洗,蓝色穹顶笼罩四野。楚应澄之前就一直琢磨,要是他回到了京城,要如何和皇兄、母后描述这个场景。
可惜,没机会了。
他最后还想起皇帝给他写的信,让他赶紧回家。
——完了,皇兄要发好大的火了……
***
岳钧静静听完了楚应澄的故事。
除了中途给楚应澄开新的酒,岳钧几乎没过话。楚应澄完自己河里沉底,沉默好一会儿后,看向岳钧:“我完了,有什么评价,大作家?”
岳钧和他碰了一下瓶子,不知在想什么,淡淡道:“我只是想起,怪不得你去海边的时候,一开始有点怕水。”
楚应澄有点意外地一挑眉:“你的关注点居然是这个,不会游泳的人多少都会怕水的,不是吗?”
“确实。你还这么积极地学了游泳,看来阴影不是很大。”岳钧看着他,“你你是被下马的,到了哪里,介意吗?”
“就这里。”楚应澄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偏侧方,“枪头都怼进来了,还没穿,正面肩上又来一弩,我就被直接顶飞了……”
岳钧自己问的问题,自己却有些听不下去。他不由得伸手,隔着衣服盖在楚应澄指的侧腹:“这种感觉……是什么样的?”
“还能怎么样,痛呗。不过最后这次我没怎么感觉到,毕竟掉进水里很快就淹死了。”楚应澄道,“而且在战场上,其实不太感觉得到痛,反而是回营治疗的时候才会反应过来。我以前都不知道为什么,来了这个世界,才知道那个叫什么、肾什么腺来着……”
岳钧道:“肾上腺素。在战场上肾上腺素飙升,痛感会不那么明显。”
“嗯,对。”楚应澄垂眼一笑,“其实这个伤,不算重的。就是刚好掉进河里,加上河水一冰,我一下就动不了了。之前我还受过好些更重的伤,比如整个背都砍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据都能看到骨头,我都挺下来了。就是伤口很狰狞,我当时还想着回家怎么和皇帝皇太后解释呢,后来倒是省了这步……”
岳钧不是无法想象这个画面,只是他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很残忍。
他又忍不住抬手去抚摸楚应澄的后背,顺着脊骨,似乎在轻抚楚应澄口中所述的那道伤口。楚应澄冲他一笑:“这身体没这个旧伤,你摸也摸不着。”
岳钧收回手,明知自己听不下去,却还是问道:“还有别的重伤吗?”
“有啊,比如这里,被箭矢射穿过。”楚应澄的语气轻松,出来的内容却很沉重,“还有这里,完全折断过。起来,之前从威亚上掉下来的伤,可比这些轻多了。可是当时我我没事,你都不相信……嗯?”
岳钧忽然起身,单膝跪在懒人沙发上,俯身紧紧抱住他。
楚应澄懵了:“怎么……?”
“别再你没事了……!”
岳钧的手摁着他的背,好像想感应到以前那个深深的伤口。他话的声音又沉又低,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你以前是在战场上,是骁勇善战的将领,是大月朝的王爷。但你现在是生活在和平年代、和平国度的人,这里的任何人,都理应随时随地都在安全的环境里。所以你不该觉得受伤是正常的,更别总什么‘没事’‘没事’!”
岳钧不知道怎么表达才更准确。他心底涌起的感觉又酸又胀,仿佛有无数话语就在嘴边,可一句完整的都不出来。他甚至有种后悔,觉得要是能在楚应澄刚来的时候就主动对他更好些,那就好了。
他不再觉得楚应澄的信任不是真正的信任,不再觉得楚应澄的想法对自己不公平,只是明白了一件事:楚应澄想要信任,却不敢全然信任,是有原因的。
——死过一次的人,怎么会轻易再完全相信别人?
——即便是他想要那么做……
“有事就有事,不必你总是自己担着,我也可以帮你分担。没有我担不起的事。”岳钧又道,“我会帮你死守秘密,相对的,你给我学会多信任我一点。你选择口头上相信我,听我的,就真的去做,明白吗?”
楚应澄花了好几秒,才全然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岳钧的拥抱很用力,也很温暖,像是在佐证他的承诺也是这样真实且有力。楚应澄完故事后还在慌乱不安的内心,忽然就被抚平了许多。
他抬手,回抱住岳钧,闭眼笑了笑。
“……好,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