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火傩戏
渡船两柱香一个来回,岸边搭建一间简陋的茶寮,供过往行人歇脚。十枚钱买一碗茶和船上一个位置。等候的约莫二三十人,中有许多两手空空、满面笑容,似乎过江访亲或游玩。
稍顷,船艏突破江雾,江水一分为二,稳稳停靠在码头。头部一尊镇江龙神像,威武雄奇,舟客攀着龙神陆续上船,其中混杂两个素袍白衫的影子,挤在人堆里坐下。
一个道:“这衣服什么料子?硌得慌。”
另一个道:“大家都这么穿,且忍一忍罢。”
所谓大家,指的是黔首百姓,麻料糙布自然比不得绫罗绸缎,这话的人,正是梁珩与沈育,二人半途溜走更换衣物,须臾之间已登上过江渡船。
满船的人都兴致高昂,讨论什么事情,沈育听得几句,俨然是对岸正举行某个热闹的仪典,便询问身边船客。那人答道:“每年立夏前后,晁国要举行祭火大典,过午后持续到夜间,表演形式各异的傩戏。你们是南边来的吧?不知道也正常。这傩戏,在宫中便由乐人表演,在军中则由方相氏担任,尔朱营的方相氏,排剧演戏最是精彩,年年这时候,大家都盼着到对岸一睹风采!”
梁珩道:“过江这么容易?没有禁制盘查?”
回答,有是有,不过不常有,北边要过来做生意,南边要过去看戏,大家都不希望仗,最好永远不要。
沈育听了若有所思。
梁珩则很高兴:“看来咱们来的正是时候!”
下了船,是一处镇集,距离城池尚有数里。但今天镇集比城里更人声鼎沸,城里人也要到此地来,观看一年一度的傩戏祭奠。
游人比肩接踵,沈育紧抓着梁珩的手,生怕他走丢,商铺挂满各式独特的面具,琳琅满目,几成特色,引得客人纷纷驻足。梁珩是定要凑这热闹的。面具或精致或粗疏,涂以朱红、赭黄、石青、茄紫、芦灰等色,斑斓五彩,大致绘出人脸五官,端正刚强者有之,扁目斜嘴者亦有之。
放眼望去,人人皆戴面具。貌似风俗习惯之类,梁珩挑来挑去,扣了一张红脸,又给沈育选了一张黑脸,笑呵呵拉他去人最多处。
大街正有一队游行,足下蹬竹跷,高出五尺之外,远看也非常显眼,共有五个主角,数十陪衬。主角着彩衣,面上是赤黑黄白青五种颜色的涂料,一面高高走着,一面随以乐舞动作。
游行队伍径直走到镇集广场停止,四面是看台坐席。沈育与梁珩占了高处,傩戏正式开始,趁着人少,沈育嘱托梁珩不要走动,他离开片刻。梁珩看得入神,随口应下——广场中央立一根雕兽石柱,五个颜色的主角围绕石柱你来我往,比划动作。
“这是做什么?”梁珩只觉得舞得好看,却不明其意。
旁边一个声音道:“这是讲述晁国立国的故事。”
梁珩侧头,发现沈育不见了,身边多了个陌生青年。那人对他颔首一笑,文袍纶巾,腰缀一把折扇,扇坠一枚玲珑剔透的玉饰,气度文雅,面容含蓄俊朗。
“兄台是晁国人?”梁珩笑道,“便请讲述一二。”
青年和气道:“好好。请看,场中五人五色,乃是代表开国五姓,朱衣者为斛律氏,黄衣者为孙氏,白衣者为尔朱氏,青衣者为韦氏,黑衣者即为高氏。朱黄白黑四姓皆出武将,是以,四角儿手持刀兵,互相搏斗。韦氏是唯一的谋臣,因而青衣角手持笏板、头戴进贤冠,并不参与械斗,只在四人身边游走,象征韦氏左右逢源,见风使舵。”
青角将竹跷踩得像个不倒翁,夸张地摇摆,每晃到一角儿边上,二人便头耳相贴,状似密谋,青角的笏板指哪儿,那人便哪儿。
“石枢上悬挂的,乃是一张金色面具,象征帝国权柄,得面具者得天下。五名伶人的目标,都是取下挂在石枢上的面具。”
梁珩定睛一看,那通天石柱上果然一点金芒,石柱周身兽首凸起,盘绕而上,直通顶端。
“太高了吧?”梁珩道,“这怎么拿得下来?”
青年微微一笑:“请继续看。”
五个角色斗争不休,道具刀枪相接,舞得虎虎生威,一时倒也看不出来谁占上风。但晁国如今当权的毕竟是高氏,难道一个地方傩戏,还敢改朝换代不成?想必最终是由黑衣角夺得金面具,只不知道究竟如何施为。
这时,黄衣角忽然丢弃手中兵器,跳下竹跷,向黑衣角五体投地跪拜,接着将竹跷扶在怀中,让黑衣角踩上来。
梁珩:“……”
那黑角立刻便高出一丈,遥遥而立。
青年笑着叹息一声,摇摇头:“不论哪里编的戏,孙家永远第一个臣服。”
紧接着,朱衣角也献出自己的竹跷,然后是白角,到得最后,青角一看,局势已定,再翻不出风浪,也只好下跪,让出竹跷。
一重又一重,黑角愈升愈高,简直要突破霄汉。四面观众席鸦雀无声,既为这精彩所震撼,同时提心吊胆,怕这细细两管竹跷承不稳伶人。黑角已与石枢齐平,探手轻而易举取下黄金面具,扣在脸上。
烈日熔金,照耀人间。
黑角长袍一展,倏然变成金色华服,流光溢彩,与遮脸的黄金面具相匹配,恍然如同天神降临。直引得席中晁国人纷纷高呼天子万岁。
真是艺高人胆大,梁珩不由自主鼓掌,叹服道:“了不起,这剧目是如何想出来的?”
“还行吧。”
一听这语气,就知是沈育,梁珩回过神来,见先前那青年已不知不觉离开了,沈育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悄无声息站他侧旁。
“上哪儿去了?”梁珩埋怨道,“叫你和我一起看戏呢,这会儿都演完了。”
沈育递给他一包油纸,开里面是果子糕点食。梁珩立马拨云见日,露出笑脸,心世上果然唯沈育最了解他,正腹中空空呢。
一边吃一边道:“你看了这戏么?知道演的是什么?”
本是存了炫耀的心思,料想沈育非晁国人,必不清楚其中历史,谁知沈育冷笑道:“北晁五姓争权夺利那点事,谁不知道。”
梁珩瞪他:“你什么语气?”
“你看这下面,”沈育一指场外对着金服“天子”跪拜的人众,“分得出那些是晁国人,那些是亓国人?”
“……”
“别人分不出来也罢,就怕有一天自己也分不出来。自家典故一问三不知,论起高氏王朝,却头头是道。在他们心中,这位身披华服高坐明堂的天子,究竟姓高还是姓梁?”
梁珩咬果子没吭声。
沈育道:“尔朱营潜移默化的伎俩,料想川南王不会不知道。”
梁珩沉沉叹口气,感到心情变得不妙了起来。
两人在集镇中随意逛逛,吃吃喝喝,满大街都戴着面具,竟然十分安全,不必担心遇见“熟人”。
梁珩比平时闹腾多了,显然离开部下与臣属的视线,让他觉得自由。却令沈育十分头疼,直觉是牵了条活力四射的狗,这也要钻,那也要凑,他不得不经常在人群里扒拉梁珩,将人栓牢了。
“你松一松吧,啊,这样抱着多累呀。”梁珩。
沈育钳着他一边胳膊,梁珩半副身子都被圈在他身前。
“松开你就没影了。”沈育漠然道。
梁珩又:“哎,这姿势多不好意思呀。”
沈育示意他看,街上往来人烟辐辏,如恒河沙数,彼此裹挟推搡,俱是肩背相贴,人人看起来都很亲密。梁珩没话,转身将他拦腰环住,贴得更紧:“抱抱抱,抱个够,我也想抱。”
两人像被糖浆粘在一起,黏黏糊糊挤出人群。回头一看,竟是兜兜转转回到了广场。
日薄西山,广场上燃起篝火,方相氏着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在火前起舞,举行驱逐灾厄的仪式。梁珩站着看了会儿,与沈育找个位置席地而坐,场中稀稀拉拉的观众。
直到祭火典礼结束,早已暮色四合,火焰热辣辣绽放光明,吸引来镇中游人。
出来一位司仪,介绍仪典最后的彩头——石枢顶端悬挂一彩羽面具,先爬上石枢取得面具的勇士为胜。
篝火影影绰绰照出高处的物件,看不分明,却是斑斓金碧的模样。
人群蠢蠢欲动。
梁珩观察那石枢,白日里便见周身环绕兽首浮雕,显然是要沿着凸起处攀登。他对那彩头很是好奇,然而太高了,令人望而生畏。
旁人交流道:“太高了吧,摔下来怎么办?”
“无妨无妨,我上一届也爬过,那浮雕比台阶还可靠,没问题的!”
沈育前襟里放着一把糖炒栗子,仔细吹了灰剥开,递给梁珩,见他两眼放光。
“我去试试!”梁珩。
沈育:“?”
这人一戴上面具,已浑然忘了身份,跳脱非常,什么都敢做,这要是从石枢上摔下来,哪怕磕破一块皮,沈育都该自戮谢罪了。
“你听他们,有台阶那么宽呢!”
沈育一脸惨不忍睹,将栗子塞他嘴里,堵住话头,又将怀中栗子倒给梁珩,拍拍手站起来。
“唔唔唔唔?”梁珩嚼着栗子,询问地看他。
“我去替你爬,老爷,你就安生坐着吧,禁止离开地面。”沈育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