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空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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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况带着姜惩驱车来到烈士陵园,这地方临近雀兮山,偏僻得很,往市内开二十公里才能依稀看到居民区,附近遍布化工厂,近几年空气质量令人堪忧,渐渐地来扫墓的人也少了,像姜惩这种每个月都得来个两三回的更是少见。

    他跟守陵人都混成了可以称兄道弟的关系,每次都会给人带两斤烧刀子,今天来得匆忙,只能挑了几盒好烟送人,守陵人裹着军大衣起来的时候还:“今天来得可真早啊,哎你不知道吧,昨天也有人来看他了,应该是他双胞胎的兄弟吧,长得一模一样啊,我眼一看还吓了一跳,差点闹了误会。”

    姜惩没想到江住会来,毕竟陵园这边只是江倦的衣冠冢,埋的只有生前几件常用的遗物,真正的骨灰盒在多年前就被迁进了江家的祖坟,所以江住从不会来这里。

    对他而言,自己的弟弟在烈士陵园里占着一席之地却没有真正被评为烈士这一点是他永远也不能妥协的屈辱,嘴上不,却是他反抗的唯一方式。

    他就把弟弟藏了起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对姜惩都从没透露过江倦真正的埋骨之地,但所有人都知道烈士陵园里是一座空坟。

    越是这样,陆况就越是心疼姜惩。

    “那、那什么,你就先过去吧,我跟老哥抽会烟,等下再去看看老梁。”

    陆况很贴心地给了姜惩和故人独处的机会,他也欣然接受了这份好意,拿着手电筒走进了墓园。

    大半夜来扫墓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尤其是在深冬,寒气彻骨,万物萧瑟的时候。

    江倦的墓位置偏僻,如果没有熟人带路是很难找到地方的,斜角处立着棵活了快十年的老桃树,即使在冰天雪地里依旧傲然独立,熟悉的画面多少能给他些许心理慰藉,似乎这样就感受不到江倦在这一隅度过的漫长岁月。

    “一晃九年了,也不知道你想不想我。”

    姜惩擦拭着无字墓碑上的灰渍,黑白遗照的人像非常模糊,只能依稀辨出轮廓,江倦没能在这里留下遗容和名字的原因也很简单,如陆况所,是为了保护其他仍潜伏在组织里的卧底。

    每当注视他时,姜惩总会觉得江倦隔着这碑,也在阴阳的另一端注视着自己。

    “算了,我想你就够了,你可千万别想我,你要是想我,舍不得走可怎么办,那我就难受了。我一直都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唯独在你身上,我希望看到时间的停滞与生命的永恒,可惜啊,咱们走到这了,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他抚着那冰冷的墓碑,寒意从指尖直触心底。

    他忽然想起江倦走的那天也是这样,失血太多,浑身发冷,他把那人抱在怀里,却暖不透他的体温,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怀里咽了气……

    在那之前,应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被他遗忘了,他记得江倦似乎对他了句什么,又或是在他掌心里写了什么,但他记不清了。

    也许是那时被恐惧支配了大半的意识,又也许是在之前的爆炸中撞击头部导致大脑损伤,总之那时的细节他记得很模糊。

    “那个时候你对我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你还愿意提醒我的话,就抽空入我的梦吧。我知道你可能也是很忙的,所以不用纠结时间,我随时都在等你。”

    完,他在那黑白分明的照片上落下一吻。

    “啪嗒”,“啪嗒”。

    他听到了自己的泪珠子坠在碑上的声音。

    他手忙脚乱地去擦,苦笑道:“对不起,把你弄脏了,你最烦别人哭哭啼啼的,给你擦干净。”

    陆况远远望着,心里难受得厉害。

    他一直觉得姜惩是个脾气急躁,记性差,又没什么长性的人,除了一些自甘堕落的不良嗜好外,几乎没什么事情是能持之以恒做下去的——除了这个让人心疼又心酸的习惯。

    用他自己的话,生前无缘给江倦的,他希望用余生一一补偿回来。

    毫无疑问,陆况绝对是个会对同性恋退避三舍的钢铁直男,上学的时候听班里那个谁谁谁喜欢男的,回家硬是闹着转了学,这种厌恶是由内而外的本能反应,哪怕现在社会再开放,思想再前卫,他也接受不了,但独独姜惩是个例外。

    和臆想中成天黏糊在一起,管子都硬不起来的娘炮不一样,姜惩和江倦是一种细水长流,点到即止的感情,没有淫欲,没有贪念,只是享受着陪伴与被陪伴的感觉。

    江倦殉职之后,有一次他也是喝多了酒才会胡八道问姜惩:“跟男人上床是什么滋味,舒服吗?还真不怕你笑话,爷活这么大了还是光棍一个,姑娘的手都没摸过,有时候真想干脆开导开导自己把心里那关过了算了,这地球上还是带把的多,遍地老爷们,随便找个凑合凑合过就得了……”

    他记得那是姜惩第一次他,不算训练场上互相切磋,那是至今为止姜惩唯一的一次对他正经动手,骂他不知好歹,还威胁他如果敢找男人绝对把他阉了之后扔护城河里。

    换作平时,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跟姜惩对着干,可那会酒劲一上头就犯了浑,他又不知死活地问:“你该不会是没跟他睡过吧?那嘴呢,嘴亲过没?瞅你这一脸憋坏了的样就知道没有,这也没摸那也没碰,没意思……”

    酒醒之后他就后悔了,连抽了自己好几个巴掌被姜惩拦了下来,记得那时半梦半醒的那人搂着他……

    “不是所有爱情都需要用性来衡量,那只是表达爱的一种方式,爱,不是做出来的。”

    姜惩从不否认床上能培养出真感情,但那并不是他想追求的爱情。

    陆况没有胆量去设想失去至爱后,姜惩究竟要怀着多么痛苦的绝望去亲吻冰冷的墓碑,想到那是他的爱人唯一留给他的东西,即使身为旁观者,心也在止不住地滴血……

    “倦子,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再抱抱你……”

    濒死时的一场梦,让他又回到了原点,所有封存的记忆和感情,被长达九年的思念裹挟着汹涌而出,将他吞噬于苦海。

    “九年了,”陆况想,“姜惩,是时候走出来了。”

    他拿出手机,微微颤抖的手在聊天框里下了“好,我答应你”这短短五个字,仰望依旧昏暗的天色,却仿佛看到了一线黎明的曙光。

    回去的路上,姜惩一直蒙着大衣装睡,陆况也没烦他,一直到了市区,他才拨开毛绒绒的帽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走吧,去你那。”

    “哟,今儿个吹的是什么风啊,太上皇突然临幸奴家,真让奴家受宠若惊啊。”

    姜惩却没什么和他开玩笑的心思,眼里布满血丝,顶着这样一副倦容,话都提不起劲,“劳烦陆贵人先把自己送回家,等下朕还有事摆驾市局,折腾半宿了,你先回去睡会。”

    陆况放他这样离开肯定是放不下心,耐不过姜惩那倔驴一样的性子,也只能同意了,临回家之前还问:“真不上去睡会?我睡地板你睡床也行啊。”

    “不了,放心,就这么远的路,出不了事。”看着陆况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姜惩突然有种叫住他的冲动。

    可开了口,他却又不知道些什么了,习惯性地摸了摸耳垂,“那什么,你早点睡,今天……谢谢你。”

    “嗐,兄弟还什么谢,改天请我吃饭就行了。”

    两人分开之后,姜惩没回市局,而是开到了公大附近。

    此时已是深夜,教学楼和宿舍区都是一片漆黑,只有爱岗敬业的路灯忽闪忽闪,终于在电路老化的摧残下灭了一盏,本就不怎么亮的路顿时又暗了下去。

    姜惩在校门口前停了一会,除了少见的几对年轻情侣,路上就再也见不着别人了,他突然想起自己上学的时候也经常和江倦同出同进,有一次他们就是在路灯照不见的角落里,他把江倦抵在墙上,顶着那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人,盯着他淡□□人的薄唇,等着一个吻下去的机会。

    他不嫌丢脸,也不怕会被熟人看到,可看着江倦那意外的眼神,他突然就停住了。

    他那个时候想的是,他们还这么年轻,未来不知道会走到哪一步,江倦不肯把自己交给他也是正常的,更何况那时的他根本就没有负担起那人后半辈子的决心和觉悟,所以他迟疑了。

    ……明明是在那么暧昧,那么恰当的环境下。

    想着旧事,姜惩突然笑了。

    那之后不管什么时候想起这段回忆他都会笑,哪怕是一边哭也要逼着自己笑出来。

    他和江倦没能做那些事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很可笑,也很可悲,因为他想在上面,江倦也是,两个1在一起总得有一个为爱献身的,可那时的他们都太年轻,以为爱就是一味地占有和保护,现在想起来才知道有多可笑。

    如果能给他机会再和江倦见上一面,就是让他在下面做一辈子0他也认了。

    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们在一起五年都没有性生活,最亲近的举动居然是拥抱,一千四百多个日夜相拥而眠,却也止于相拥而眠。

    他难免触景生情,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跑这儿来自虐,既然七窍都虐通了,倒不如去他这些年都没敢回的地方睹物思人,也许过了心里这道坎,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他转进一条狭窄的巷子,揽胜车型太大,只能停在外面,他就徒步进了老旧的区,不用费心回忆住址,身体就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本能地找到了那个地方。

    当他停在了一户住宅门前时,他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叹着气,自嘲地笑笑,从消防栓的缝隙里摸出了一枚生了锈的钥匙,转动门锁,开了许多年都不曾敞开的门。

    这是封存了他和江倦所有回忆的地方。

    他一伸手就在门边碰到了开关,电灯闪了几下亮起,光线有些昏暗。

    怎么这房子也有几年没人住了,设施能维持原有的功能就算非常难得了。

    这里的一切还都保持着江倦走时的模样,就连他最后一次吃的薄荷糖也还放在桌上,只是这么多年没人收拾,早就化成了糖水,时间一久干成了糖渍,看起来格外凄凉。

    灰尘呛进肺里,姜惩咳了几声,把每个房间都走了一边,看着多年来不敢重温的旧景,过往的一幕幕又浮现在了眼前。

    他坐在遍布灰尘的茶几边上,想起他们以前就是经常围这这张桌子吃饭,偶尔他们会一起做饭,两个生活不太能自理的大男人总把家里搞得一团糟,收拾收拾就会架,着着……就到床上去了。

    就算是这样,他们到最后都没有可圈可点的进展,姜惩忽然笑了,拿起桌上的相框笑道:“那时候过得那么荒唐都没发生什么,咱们俩至少有一个是那玩意不太好使的吧,这个我不承认,我到现在还好着,从来没出过什么事,怎么想都是你……”

    照片上时间永远定格在二十五岁的青年笑容可掬,比起墓碑上的遗照随和了太多。

    姜惩总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透彻地认识过江倦,可他又恰恰是这世上除了江住以外最了解他的人。

    “倦子,你他妈混蛋,丢下老子就走了,你知道给你守寡这些年,我过成了什么鬼样吗……”

    泪水止不住的落了下来,姜惩擦拭着被湿的玻璃板,那相框的质量不怎么样,摆了这么多年,边缘都发脆了,经不住他一番折腾,直接在他手里报废成了木条,仿佛是故人在对他叫嚣不满。

    “你还不高兴,被你丢下的我才该不高兴吧。你这人真是烦透了,总也不考虑别人的想法,爷真是伺候够你了,现在也想找别人来伺候伺候我了……”

    出这话,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知道如果不是理智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恐怕就是“那子对我挺好的,你在天上肯定能看着,要是准我不再给你守寡了就托个梦,好让我赶着夕阳红的头找个伴……对了,他叫宋玉祗”。

    当他在对着江倦的照片想起宋玉祗时,就等于间接承认了心意……他其实是接受那个人的,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愣怔之间,江倦的照片从他手里滑落,他恍然惊醒,忽然发现在边角处有一个铅笔勾勒出的方块图形。

    这是什么,他以前从没发现。

    作者有话要:  感谢各位看文的可爱鸭~预祝大家五一快乐,今天下班直接跑路,忘记发稿了,晚了一时,还好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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