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十二)心口最相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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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府人流如潮,举袖成云。花绿的巾子塞满街巷,铜锣声震天摇地。武盟包了个武场,四周围起竹篱子,里面搭了张木台。看客们早早涌上了武场边的酒楼,伸长脖颈凸着眼珠子往里瞧。

    武无功替他儿子招媳妇儿的招亲会少得花十天半月,在那之后才到武盟大会。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侠们提着刀剑,莺歌燕语,从灰墙边弯弯绕绕地出来,自街头排到巷尾。

    队末忽地探出一个脑袋瓜,问身边的姑娘道:“你们都是来和武公子成亲的么?”

    那等在队尾的女侠听了,反横眉竖目地瞪回眼:“扯啥火,你不是么?还是干来凑热闹啦?不比就快些给老娘滚!”

    这儿人人都是敌手,少一个人便少一分威胁。已有些爱使毒的悄然开脂粉盒,可还没吹开盒中毒粉便被扇了几个耳刮子;还有些偷偷推搡,巴不得暗里拧折了旁人的指头腕节。赢了招亲会就是成了武立天媳妇儿,成了将来的武盟盟主妻室,因而女人们挤破头脸都想往武场里头挤。男子里有些生得美若冠玉的,也偷着去问武家下仆那武立天有无招唱的癖性,谁都想争这份千金难抵的名头。

    那先前问话的姑娘懵懂点头,“是,我是。”

    身旁女侠乍一瞧她,竟不由得噗嗤一笑。原来那姑娘浓妆艳抹,乌七八糟,玉簪粉敷了几层,惨白得吓人,擦了胭脂的面颊似挂了两只石榴,红脂画出张血盆大口。纵使赢了,恐怕武立天都得被这媳妇儿吓得心胆俱裂。

    女侠耐心笑道:“妹妹,你哪儿的人呀?”她知道这丑兮兮的女娃子一定讨不得男人欢心,看着又憨傻,顿时放下心来,假意问道。

    “嘉定来的。”

    “姐姐也是蜀中人,咱们算得老乡。使的甚么功法,能教姐姐知道么?”女侠偷偷抻着脖子去瞧她手中兵戈,她们常爱在比试前探听敌手招法。瞧这姑娘脑袋似乎不大灵光,兴许能探一二。

    丑姑娘把腰里系着的黑不溜秋的玩意儿给她看。女侠云里雾里,那是啥?看着像木棍,又似是炭条,可不会有个姑娘家提着炭条来架。

    “这是刀。”丑姑娘,“我使的是刀。”

    女侠从未见过如此难看的刀,又见她手掌黑糊糊的,好似沾着秽物,于是应了一声便嫌恶避开。与这人同台仿佛都会沾染恶气,低贱了品格,她心里蔑意顿生。

    王元叹了口气,把刀重新挂回系带。玉白刀通体莹白雪润,一眼就能教人认出,不得不在鞘上抹着些炭灰掩人耳目。他那日在成衣铺里做了红袄褂、黄棉裙,女子衣物是有了,可他却全然不知如何描眉施粉,今儿只草草扑了些粉在面上。

    武盟的传令人捧着只木托,从两扇门里出来,木托里盛了花黄纸条。长队开始骚动,有如游蛇般扭曲。有人叫道:“武场里每日只入五十人!其余人拣了自个儿号纸,按时来比试就成!”

    众人拥上去取号纸,王元拈到一张,展开时却霎时吓傻了眼。好家伙,九百五十六号,他得等上二十日!

    头五十位女子欢天喜地地入了门,胜出者会在一月后擂台上兵戎相见。百来号人开始丧气地挪动步子往旅舍里走,乌泱泱地充塞着街巷。王元在摩肩接踵间艰难地迈着步子,耳边是女侠客们的喧杂言语。

    “我是初来天府游历,不若咱们先逛它几日,把这儿走熟了。”“西边不是有间大宅子么?那儿依着蒲公寺,上香去罢。”

    王元听了,步子竟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她们挪。竹老翁先几日与他拜别,仍留在九陇过着逍遥日子,而他掏了荷包里的银子,独自一人来天府来闯荡,如今也没个去处,索性便跟着女侠们四处游逛。

    蒲公寺边挤满了香客,熙熙攘攘,松柏香似乎都挤变了味儿。王元随着吵嚷的女客们走了一路,腿脚已有些许酸麻,旁人见了他那污七八糟的脸面,竟都色变躲闪,心中寻思不曾见过这般惊世骇俗的姑娘。

    被低声论议的王元浑然不觉,他正欲寻个地儿歇着,抬眼便见一道齐整的灰砂浆墙,鹤雕飞檐俏丽地露了个尖角,翠山碧水,看着是个有钱人家的宅子。

    灰墙仿佛漫无止境的河流,一眼望不到尽头。王元沿着墙慢慢挪着步子,日头爬到了头顶,不远处短短的阴影里掩着扇镜盘门,檐下站着个人影,正蹙着眉将钥匙对进锁孔里。

    他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却在即将擦肩而过时顿了脚步。那人影熟悉得紧,霎时仿佛在心上来了一锤,胸口发痛。

    王元左瞧右看,终于带着一丝疑惧,心翼翼地发问:

    “…少爷?”

    自数日前在九陇与武盟盟主得见后,颜九变便驱车赶往天府。水部与金部先前散如沙地布在四方,权因武盟大会在即,这段时日皆聚回天府。武无功交予他府邸图纸钥匙,又遣散了武盟眼线,因而这处是再好不过的聚所。他先与水部发了密报,将物件人手调到天府中,一来二去便费了不少心力。

    待诸事料理妥当,颜九变方才得歇口气儿,先时叫水部余人草草点了宅子,自己还赶得未往里踏过一步。他摆弄着转匙,却总拙手钝脚,磨着铜孔对不合适。

    王元一连喊了几声,那人没答话,只是在低着头摆弄门锁。见连声发问,却仍不得理睬,于是王元眼珠一转,伸手拍那人臂膀,再趁其不备一把扳过身来!

    颜九变正心烦意乱地动着转匙,遭这一扳倏时一愣,本能地去抖指间银线。却突见眼前冒出张大花脸,擦脂抹粉,宛如俳儿里的郭郎,看着滑稽可笑,像个没人会娶的姑娘。

    “少爷,我喊你几声啦,你怎么都不睬我?”王元凑上来,惊奇道,“我在九陇钻洞觅缝的,咋都寻不着你行踪,原来是到天府来啦。”

    听了这话,颜九变愣了一愣,这才发觉这丑姑娘似是认走了眼,把他当作了金乌。他略回想了一番水部送来的密报,这才记起金乌昔时算得个多金主子,家里养了数十来位下人,保不准这不堪入目的姑娘也是往日伏侍他的。

    王元见他不发一言,又仔细将他量一番。箭袖缎衣,围着貂襟,怎么瞧都是自家少爷,可却有种道不明的古怪。颜九变与他大眼瞪眼,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称呼,又不敢贸然开口。

    “你…”

    “少爷,你可真是富贵逼人呐。”王元抬头量起了府邸,若有所思道,“我懂啦,你一定是住不惯旅舍,偏得买个宅子才舒心。多谢多谢,我往后也不必去多费银钱,就随着你住好啦。”

    罢便自顾自地按住颜九变的手,颜九变一个激灵,方想挣脱,却不知怎地被轻巧地带了力,手指拈着转匙一动,方才那紧阖的门扇倏时敞开。王元蹦进门槛里,笑嘻嘻地望着他,“怎么不进来?拣个地儿给我歇脚罢。”

    颜九变木呆呆地收了转匙,金府有养这般寒碜的丫头么?金乌养这玩意儿在身边也不怕长了针眼?

    抱着满腹疑问,颜九变犹豫着选了个不怕瞧出破绽的话头,问:“你前几日上哪儿去了?做了何事?”

    这话听得王元好笑。他估摸着金乌撇下他与竹老翁就是如往常般去醉春园里嫖了一遭,如今反倒要审起他行踪来了。

    王元眨巴着眼,忽地玩心大起,一把捉住颜九变胳臂,细声细气道:

    “还能上哪儿,还不是眼巴巴地候着你回来么?少爷,昔时我俩燕婉之欢、携云挈雨,你统统忘却,如今愈发寡情薄意,留我独守空房冷衾…”

    他一边胡乱揉拽,一面往耳洞边吹热气儿,激得颜九变一身鸡皮疙瘩。颜九变听直了眼,瞧往日在候天楼里金五凛若冰霜,不近人情,却不想是个在府里爱同丫鬟作奸夫淫妇的。

    “你?”颜九变瞠目结舌,指着王元道,“…我与你?”

    “对对,咱们是那俏闺女配郎君,情投意合极啦。”王元愈发厚颜无耻,满心想着如何作弄他家少爷,遂不住拧着他,故作女郎娇态道,“你总爱往脂粉堆里扎,要学得几个虎精龙猛的把式,要在床帏里把我弄得死去活来……”

    这胡话是拿来唬人的,王元寻思着金乌总该发觉是他,得恼羞成怒来痛自己了,抬头却见颜九变目瞪舌挢地望着他,面色噎着似的发青。

    此时颜九变也管不得否露馅,这丑丫头让他头脑昏胀,心口像有一只琵琶四条弦倏时崩裂,荒言乱语叽里咕噜地充塞在耳中,直把心里搅得七零八落。一刹间,他再也无法忍受,一把抓住王元肩头,恶狠狠喝道:

    “谁!你究竟是谁?给我报上名来!”

    王元毕竟还是没种。若是金乌朝他凶恶嚷叫,他还是没那肥胆调笑的,遂尴尬笑道:“少爷,你今儿怎地一会木呆,一会猴急的,好生奇怪。”

    颜九变阴冷地瞪着他,他倏时脊背发凉,寒毛乍立,脖颈缩了一缩,捂了嘴乖乖收声。

    虽被堵了没了声儿,王元却仍想挣扎一下。他想了片刻,决定拣个笑话讲,给对方占个便宜,于是讪讪道:

    “…算啦,随夫姓,就叫…金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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