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惊心
宇文祥拔出腰间长剑, 步步走来, 又扯下腰间一方白色巾帕裹住剑身,慢慢自剑柄擦拭至剑尖。
“便由本王亲自了结。” 他眼中毫无波澜, 像极了那御庭院中一湖春池水,无风无涟漪,映照着天边流云,然后静止在他眼中深处。
合庆站在高堂上,如何也没有想过, 他们再次相见竟是这样的场景。
在他停留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刻, 她突然回想起了种种。
在某个春的深夜,在那遥远的洛阳, 他曾第一次在马背上揽她入怀, 自西郊山寺向东缓缓而归。一天星斗之下,她那时候就已经不知不觉深陷其中,他过,要对她俯首称臣。
还有,秋雨凄迷的那个午后,他和她一同看向窗外连绵,屋内是暖意融融,他坐在她身边握着同一支笔,在宣纸上借着他的力道写下执子之手的承诺。
即便他们有过裂痕与怀疑,然而到了这一刻,在她心中想起的依然是他对自己的好与温柔,没有半分怨恨了。
她在出了西凉的分岔路与他分手, 允许他做出自己的选择。她没有太大把握他会放弃,但仍旧抱有一丝希望,她也曾想过,也许他对未来的选择与所作所为会使她伤心绝望……
即便是如今,他拿着剑向自己而来,在那一刻,她竟然觉得也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如果仇恨无法用原谅化解,唯有以生命做祭奠,了结一切世间恩怨。
“后悔了么?” 宇文祥站在合庆面前,没有去看她,似乎也是不敢去看她。他眼神跃过她肩头,看向后方,突然开口问着,“后悔将我放回么?”
合庆微微一笑,那笑容轻柔和煦,宇文祥的余光看得到,他知道那个平静的笑,是依旧令自己心醉神迷的。
他怎么能逃避?又如何逃避?
唯有闭目不去看。
“放你,是我的选择;就像现在,这也是你的选择。” 她淡淡开口,声音并不大,唯有他们二人听得真切,“我过,我尊重你的选择。如果我的死亡可以换来你的安宁,那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为你带来安宁。”
“宇文祥——”
赵煜突然朝这边开口,他一向温淡的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丝不安,“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宇文祥转头向那话的方向看去,“后悔?”
“你父亲之死与合庆无关。” 赵煜坦然昂首,“你若有恨,朕可奉陪。”
“奉陪?” 宇文祥挽了个剑花,一把将剑横卧握在手,朝着赵煜道,“以命奉陪,舍得么?”
那宫廷侍卫在那一瞬间向宇文祥举起长刀长剑,银光四射,将宇文祥的脸映上一层寒意。
“呵……” 宇文祥不屑一笑,看了一眼将赵煜围护在内的士兵,“凭这些?”
赵煜沉默片刻,终于缓缓迈出左脚,步步走近,又挥手散开保护自己的侍卫,站在宇文祥前方。
“皇上!不可啊皇上!”
赵煜无视旁人的劝阻,每一步走的稳妥,正如他当年登上皇位的姿态。此时,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更是一个顶天立地君王。
“是朕,赐了你父亲那杯茶。朕站在这宣政殿上,承认朕是错了,错在不该听信谗言,蒙了双眼。”
宇文祥眸中一闪,“太迟了……太迟了。若不是一开始就有疑心,又怎会被旁人的几句话就动了杀心!”
“所以,朕就站在此。千古高堂,列祖列宗,如若一命换一命可以慰藉宇文善之灵,朕愿以身试剑。”
邵珩在下面冷眼看着,弯了弯唇,抬声道:“豫王还等什么?你筹谋至今,为的不就是此刻!”
宇文祥手心微微渗出汗意,他顺着剑尖看向赵煜,见他平淡安宁,仿佛看淡生死,任凭命运安排。
可是,命运,究竟是自己手中的这把剑,还是冥冥之中是天外另有神仙,自由安排?
他闭目,心间有穿堂风吹拂而过,他过不信鬼神、不信苍天,可是此刻,他竟然开始怀疑命运了……
也许,人真的会变的,是那种无力被迫的改变,是走到尽头、穷极一生,注定屈服命运的无奈……
“好,既然你有这样的觉悟,也算是堂堂君子。” 他完横剑而来,“我自不会相让。”
“宇文祥,别让我恨你!”
他身后传来一声绝望,他知道,那是合庆拼尽力气喊着这话,听得他心中刺痛。
“别让我恨你!” 她欲挣扎而来,奈何陈忠手上的刀越逼越近,她那洁白如玉的脖颈上已经微微渗出鲜血。
“还在犹豫什么!” 邵珩不耐烦地催促道,“杀父仇人近在眼前!”
“好!今日,父亲在天有灵自然会得意慰藉!”
他完,挥剑刺去!只听扑次一声!那是利剑穿过身体的声响,如裂帛,如断玉。
“啊!———” 合庆在那一刹那悲痛欲绝,紧闭双眼不敢再看,耳边尽是众人惊呼之声,像一波一波的潮水,近乎将自己淹没窒息。
“你……你………”
话音刚落下,刹那间腹腔的鲜血喷涌而出,将宇文祥的衣衫染上几分狰狞的血色,慢慢绽放开来,宛如洛阳城中最壮烈的那朵牡丹。
合庆眼泪夺眶而出,心死如灰,突然,又觉得脖颈处的桎梏慢慢脱离自己而去,随即便听见扑通一声。
她仓皇中睁眼,泪眼朦胧中却见陈忠捂着腹部,瘫倒在墙角,那睁大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前方………
“这,才是我的选择。”
转头看去,只见宇文祥微微气喘,持剑静止,看了看倒地的陈忠,又看了看震惊无比的合庆,见她脸上残留着温热的鲜血,然而又终于安全,心中总算松下一口气。
“宇文祥,你!”邵珩不可置信,眉毛猛然一跳,宇文祥……竟然背叛了……
不!邵珩突然恍然,或许,宇文祥从来不上背叛,而是诈降……他假意投诚,只不过是伺机而动!
没想到,当初自己欲拉拢宇文善失败后,挑拨了赵煜与宇文善的关系,成功借赵煜之手毒杀了宇文善,又想借宇文善之死拉拢宇文祥,再一次挑拨他与赵煜的关系……可惜,宇文善与宇文祥不愧是两父子,竟愚忠至此……
“愚蠢……真是愚蠢!”
陈忠喷出一口鲜血,自知命不久矣,他挣扎地向前爬着,爬下台阶,又爬向那地上的布包。
他忍着剧痛,伸手抓过那件长衫,贴在脸上,微微露出一抹温情的笑。
“妹妹,我真没用……你,你不会看不起哥哥吧……” 他倒抽几口气,将那长衫过补丁地方一一抚摸过,笑道,“我好想家,现在,总算可以去见你了!”
完,他安然合眼,自此安详长眠。张家再无后人,从此烟火燃尽,与世长绝。
赵煜一双凤眼缓缓闭上,摇头唏嘘不已。
就在众人无奈泯然之时,突然殿外喧嚣,传来整齐的步伐铁甲之声。
“这是怎么回事!”一文臣惊慌起来,“莫不是宫中闯了兵?!”
“赵煜,” 邵珩站在殿中昂首直呼天子之名,毫无惧色,“威海卫并河北道精兵、还有你那不争气的五弟的东北轻骑早已备战。我劝你当即昭告天下,称病退位让贤!或许,还可留你性命!”
“朕,毋宁死。自不会将江山交给你这样毒辣阴鸷之人……”
宇文祥将合庆推到身后,举起长剑站在前方,道:“皇上,臣早已提前准备,若有突变,当即下令河南道两千轻骑加急赴京……或许我们还可撑一段……”
“你,你……” 合庆站在宇文身后,抬眼逆光看着他的背影,哑口无言,果然,他真是一个及其深沉的人!心思这样缜密,总是这样瞒着自己………
“怎么?很惊讶?” 宇文祥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对她低声道,“我们要活着出去,我还要陪着你,看遍大好河山……我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望着宇文祥宽广的背,在一瞬间愣住: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一定要早早嫁给这个男人,不要让他等的那样久,不要让他一开始爱的那样艰难。
“好……我们一定都会活着离开!”
合庆目中闪过点点坚定,的那样确切,“马上就到了!”
什么到了?
赵煜与宇文祥却对她这样的过于自信产生疑惑,然而却没再什么。
宫中的铜鹤滴漏终于滴满,刹那间,宫外传来阵阵雨点落的声音,仿佛豆大的雨点在玉盘,啪啪啦啦地箱个彻底。
“下雨了?”
“这个节气怎么会这么大雨!”
随后,宫外角楼上钟鼓齐鸣,衬的那雨点声更大。
“是……是雨点鼓!”
原来,那是宫中用来传急急诏令的雨点鼓,唯有十万火急之时才可响。
邵珩皱眉,看了眼江南王,谁知他亦是面露迷茫……
突然,外面一声兵甲之声传来,殿门被人缓缓推开,刷刷一排弓箭手闯入殿中,纷纷扬起弓箭摆好阵仗。
一个身影闯入殿中,只听他急声道:
“臣乐严救驾来迟!请皇上赎罪!”
明威将军乐严?他不应该是在殿外,被封锁消息么……这兵马又是哪里来的?!
合庆目光被大殿烛火照得明亮,鬓间滴落一滴汗珠,胸中终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赵煜看向合庆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禁问道:“七妹,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