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飞云归
时间的细沙在漏斗中仿佛突然静止住, 片刻之后, 又慢慢重新流动起来。
宫人渐渐惊恐骚乱起来,惊慌震撼之声此起彼伏, 纷纷抬起手捂住嘴,不敢相信似的。
原来,就在邵珩持剑冲来的那一刹那,有另外一把剑,已经更早地插入他的胸膛, 而另一端手握剑柄的正是宇文祥。
只见他浅浅地急喘, 眉头紧蹙,额头与鬓角上满是因刹那间快速迸发而渗出的汗珠, 摇摇欲坠, 终于有一颗承受不住太过沉重的呼吸,猛然间低落,在那阶梯上,却是红色的
———那是血,然而并非是他的。
宇文祥一双眼眸中映着邵珩那把剑最最尖锐的部分,只见剑尖几乎已经穿破合庆的衣裳,直欲抵进她的心脏,却是最终没有再前进半寸。
赵煜的手不禁微微一抖,眼前发生的一切速度太快,大大超乎他的预料,让他终于未来得及抬手暗示乐将军放箭。
合情和终于想起来了。那一年,云归亭下, 宫墙边上,榕树花纷飞而下,落入他肩头。他拾起那折断的风筝,温和地递给她。
彼时,邵珩玉带飞扬,意气风发。那是他本该有的模样。
可是,他对权的执念已经如同千万藤蔓紧紧缠住他的筋脉,吸进他的每一滴血,滋养着夜以继日的贪欲……
邵珩眉头没有皱下半分,他低头看了看胸前抵进的剑,沉沉闭上双眼。
这是命运。
邵珩突然恍然,他比宇文祥更早地认识了她,可是,宇文祥最终又是快了他一步,这把剑阻止了他将她带走。
【这大概是无常罢。】
“呵……” 他自嘲似地哼声一笑,极其艰难地呼吸起伏,宇文祥那一剑快而狠,不留半分余地,干净利落,直接刺破了他的心肺。
这一幕恍惚在合庆眼前闪现,她盯着邵王爷胸前大片绽放的红色,仿佛一碗朱砂墨翻在他衣襟上,肆意渲染开来。
她曾执笔又放下,在书桌前对着一砚朱砂发愣,自己从来都用不好这个颜色,不知添在那里最为妥当。
可是如今合庆突然明白了,原来这样的颜色唯有做血色,才最为壮丽灿绝。
她脚下一软,被宇文祥一把扶住,低声问道:“没事吧!”
合庆摇了摇头,感到那双手还依旧有力温暖,仿佛有一股向上的力量正源源不断传到自己身上,她慢慢回过神来,茫然地攀上他的肩,仔细地检查着,突然一把环上了他的脖子,变得患得患失起来,紧张问道:“你呢,怎么样!”
宇文祥微微一笑,安慰似的轻声道了句“无妨。” 然后手上微微用力,捏紧她的胳膊,仿佛在暗示她不必担心。
“好……那就好。”
邵王爷看了看宇文祥,又看了看合庆,满意地笑了,似是醉了一般,扬起嘴角一笑,“这样一看,倒是般配……咳咳……”
宫人侍卫才警觉过来,纷纷将他半围住,举起一把把刀刃,直指着这个已经快要倒下的人。
乐严刚要抬手准备弓箭手,却看到赵煜朝他摇摇了头。乐严沉默片刻,随即放下了手。
他们都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命不久矣。对于这样一个人,是不必再动用那些东西的。
啪的一声,邵珩束发的玉带突然断开,刹那间长发披散,垂至肩头,他踉跄一步,忙提剑杵在地,勉强支撑柱身体,长吐一口气,忽而慢慢仰天大笑。
他扫视一周,犀利的目光逼退了那一把把长剑的寒光,突然定格在侧,冷笑道:“赵煜,本王就算死了,也会好好看着,你的王朝何日覆灭。”
他完,回转身子看向合庆,喃喃自语似的,
“今生记得好好过...…来世切莫记得我……”
语罢,他猛地向前一步,用破碎的身躯以更壮烈的姿态,迎向宇文祥手中那把长剑,直至穿透身体。
合庆看着这鱼死网破的场面不禁急促地喘息,双手扶着宇文祥的左臂,微微颤抖。
邵珩此时距离他们极尽,他看着宇文祥,苦笑道:“看,是你亲手杀了我,而我,要她永远恨你。”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完,便如那榕树花一般,轻轻坠下,跌落玉阶,终于躺在那金龙盘座之下,微微闭上双眼。
一场风波,就此终结。
“恭喜皇上!逆贼已死,天下太平!” 乐严率先单膝跪地,朝赵煜一拱手道。
在场之人一听,纷纷乌压压跪地,齐呼“皇上万岁”。
殿外突然一声窜天响划破宁静夜空,随即烟花绽放开来,劈劈啪啪地在外头闪烁着。
赵煜站在高堂,俯视着眼下的众人,唯有他自己高高在上,却是那样孤影形单,他突然明白了为何父亲后来慢慢改口,自称“寡人”……大抵高处不胜寒的寂寥就是此时吧,这些俯首称臣的人群中,究竟有多少人是赤胆忠心,又有多少人曾暗含鬼胎?
他长长叹息一声,仰头看向殿外烟花,久久沉默。
*****
一日后,春满枝头,开得依旧那样灿烂,仿佛昨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它们依旧尽情绽放着自己短暂的生命,不辜负这一场春事。
花枝斜影,芳德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袭落落身影踏门而出,驻足片刻,抬手眯起眼,看向那午后的春光,神色平淡安详。
她四下张望,殿中无人,宫人怕是去张罗要紧事去了,可是她并不在意,只是在寻找着什么人,随后愣住片刻,微微一笑,抬步离去。
春日的御庭院,是一年中最绚丽的时节,云归亭之上可一览芳华,碧空远山,落日钟鼓,无不令人沉醉。
宇文祥坐在山坡上,默默地看向那京城西山的寺尖,眉头浓重,眼眉俊秀,只是多了几分浅浅的黯然。
突然,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下,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微微一笑,道,“你醒了。”
宇文祥还是回过头看向合庆,只见她浅浅莞尔,“你果然在这里。”
“昨日你突然晕倒,皇上这才特许我在宫多陪你,太医你需要休息,我一个人无事,便来到这里。”
他着,让合庆坐在自己身边柔软的草坡上,“如何了?”
合庆顺从坐下,笑道:“流血的人可是你,倒不如先问问你自己怎样了。”
二人极目看去,飞檐楼阁,山石千树,尽收眼底,斜阳下,他们并肩而坐,却都没有话。
这里,是开始的地方,如今回到此地,心中皆是唏嘘。
“你看那儿。” 宇文祥抬手一指那外庭花墙,“当年,我便是在那看见了你。”
合庆抿了抿嘴,“这算是一见钟情么?”
宇文祥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当时觉得眼睛离不开你,总觉得,我一定会和这个姑娘发生些什么。”
“那现在,发生过这些之后,你后悔吗?” 一阵微风拂来,她轻声问着。
宇文祥转头对上她疑问而认真的眼,同样用诚恳郑重的眼神回答道:“只是会后悔,没有早一步认识你。”
合庆扬起嘴角,无奈笑笑,却遮掩不住被他这些话感动的神色,“不。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这般最好。”
她着,侧过脑袋把头靠在宇文祥的肩上,沉静地看着天边的夕阳,沉稳地共同呼吸着温暖的空气。
宇文祥单身拥著她,突然淡淡开口,“记得么,他那个时候,要让你永远恨我。”
宇文祥顿了一顿,侧过头,将嘴唇贴在合庆的额头,皱眉问道:“那,你恨我么?”
合庆随即摇摇头。
“不,我希望你诚实的回答我。无论答案是什么,我也不会生气,只是想听真实。”宇文祥压下她肩膀,再次道。
合庆看他这副表情,微微一笑,抬头看着他,轻轻抬起手划过他如剑的双眉,高耸的鼻子,还有那吻过自己无数次的嘴唇,认真缓缓道:“你是我的驸马,是我的夫君,是我用心用情爱着的人,以后还是我孩儿的父亲。我怎么会恨你呢。”
合庆见他如此孩子气,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又拥着他的手臂,道:“你还是我的依靠,是我以后的家,生同衾,死同穴,从此死生相依,这样,还不够吗?”
“刚刚过去那些事,不要‘死’这个字。” 宇文祥伸出食指按了下她柔软的嘴唇,凝视片刻,又亲了上去,随后慢慢离开,“知道了吗?不要再了。”
合庆撅了撅嘴,故意玩笑,“听听,不信鬼神的豫王,竟然这么忌讳生死。”
“也不全是,” 他随意笑了笑,“事情经历太多,人也会慢慢学着相信命运,不是么。” 他完拉起她的手轻轻一拽,重新搂在怀中,“比如,遇见你。”
“这样啊,” 合庆往怀中挤了挤,“那,回去之后,是不是还要都听我的。”
宇文祥舒心一笑,宠溺地了一声:“好,殿下。”,然后更紧地拥住她,仿佛是这天地之间他唯一所有,生怕失去。
合庆扬起嘴角,任由他搂着,蜷缩在他胸前,凝视着天边点点归雁。那些绚烂的或是埋在心底的结似乎真的远去了,身边之人的温暖,才是这人间最值得珍惜的,她好庆幸自己紧紧抓住了。
她的眼神被晚风吹得迷离,又是一年好春时,她心绪纷飞,随即低低哼唱起来拼凑的曲子:
【苏堤尚晓,莺飞云归。碧空欲渡纸鸢。
洛阳牡丹,燕子纤纤,金铃不识少年。
人生好景难,星拱山河,别有无限愁,
待到明日花开时,曾记当年,偏惹春风寂寂,空悠悠。】
她的确是想和他回洛阳的,可是,他们还能安然回去么……
“殿下、王爷万福,皇上有请……”
突然,身后一声尖锐突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