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一人决定互换, 自然是将两人的命运全都攥在了他的手里。倘若徐朝阳濒临身死，他也可以替她。

    替她死，他自是甘之如饴的。

    只是殿下会伤心罢？

    孙绎想着, 低下眸子与徐朝阳怀疑的目光相对：“殿下，信我。”

    倘若真有自己替殿下舍命的那一日, 只希望那日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嗯！”

    徐朝阳重重点头, 她的眸色却在孙绎看不见的地方深了又深。

    ……

    之后的几日, 二人越往目的地赶路，周遭的场景便越发惨烈。到最后沿路竟能看见尚未腐败的野殍，伴随着凄凄海风送来一阵又一阵的腥臭味。

    徐朝阳一向明媚的眸子染上了一层哀伤之色, 她道：“别看京中繁华依旧，战火延烧至此，真是苦了战地周遭的百姓们。”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否则怎会总有穷乡僻壤的人出来考取功名，努力想留在京城？

    “人各有命，”

    孙绎淡声安慰：“还望殿下不要因此过度伤怀，万勿伤了您自己的身心。”

    这几日的路程，仿佛窥不见天光的夜，使人心情沉重无比。好在徐朝阳和孙绎二人互相扶持, 更有东厂影卫暗中随行护着他们，一路磕磕绊绊地总算到达了目的地——东海。

    长夜尽头, 东海之滨。

    徐烨迎着海风看到徐朝阳和孙绎骑着一匹马向自己奔来的时候，惊愕得久久回不过神。

    直到徐朝阳脆生生地唤了句“皇兄”, 他才艰难地认清现实：“朝阳你、你逃婚了……”

    而且还是跟太监一起逃的？！

    徐烨第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手在眼眶上擦抹了好一阵儿，才突然道：“好、好！”

    天知道目送徐朝阳离京的那日，徐烨心如刀绞地悔悟了多久？

    他恨无情帝王家, 更恨自己的懦弱无能，竟没有坚持反对和亲一事。

    当时他便定主意，倘若再有一次让自己选择的机会，自己一定竭尽全力将妹妹留在京城，不会逼她受那和亲之苦。

    “这次皇兄务必平安送你回京，就算西域再来要人，皇兄也再不把你交到他们手上了！”徐烨如是道。

    徐朝阳还以为自己会被兄长臭骂一顿，没想到徐烨竟是支持她逃婚的……

    她想了想，求助地望向孙绎，道：“那、那我还用向皇兄解释咱们为何逃婚吗？”

    “我来和二殿下解释罢。”

    孙绎上前帮徐朝阳摘下了她身上脏兮兮的毛绒斗篷，轻声：“殿下一路策马，已是疲累不堪，先去歇下。”

    “……好吧！”

    徐朝阳还欲推拒，却被孙绎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给堵了回去，老老实实地去营帐中休息了。

    “孙公公，”

    徐烨眼神复杂地量了孙绎片刻，展臂：“请吧——”

    在路上奔波了这么多天，孙绎的形容不比徐朝阳好多少。只见他衣衫有破烂之处，脸上也有几块擦伤和灰尘。

    但他却一直端着几分气度，让人不由忽略了他这一身狼狈，以为他还是那在京城位极人臣的权宦。

    被徐烨请至营帐中后，孙绎长话短将徐朝阳这边发生的事交代清楚。却被徐烨凝注了片刻，听徐烨道：“这些我在看到朝阳的那一刻，心中便多少有数了。当下虽然愤怒，此时却也不急着解决。”

    “倒是孙公公你……为何要随朝阳一道行这么远、这么难的路，宁肯大权旁落，宁肯和我父皇离心？”

    “我与皇上从来便不是一条心，何来离心之？”

    孙绎轻笑着将掌心的水碗撂下，道：“现在，我只想讨论和朝阳殿下有关的事。”

    徐烨从未见过这般胆大放肆的太监。

    便是那传中能与孙绎颉颃相争的李德全，在徐烨面前也无不点头哈腰的时候，生怕自己一言不慎惹恼了身份贵重之人。

    以前在京城时，孙绎还算沉稳隐忍，所以徐烨不觉有甚。但现在的孙绎……只稍稍露出些锋芒，便叫他在话语上占不到一分便宜了。

    幸好还有身份和武力上的差距为自己傍身。

    徐烨心中想着，沉下眸色盯了孙绎片刻，才缓缓道：“无论如何，朝阳的事，我代她谢过孙公公了。”

    “不必，”

    徐烨看到孙绎的脸色好像忽然冷了下来，然后孙绎起身：“二殿下，微臣告退。”

    走就走，哪里有个“告退”的意思？

    徐烨坐在原位上嗤笑了一声，似是自言自语：“我那妹妹造了哪门子的孽，竟惹得一朝权宦对她如此上心，真不知是幸也不幸！”

    当夜，徐烨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徐朝阳”脸色平静如水，唇角勾着一抹淡笑。“孙绎”则一改白日的棉里藏锋，笑得十分灿烂，将手里的糖块喂给前者。

    一时间，徐烨感到恍惚。

    这真是白天那个话滴水不漏、丝毫不给他这天家皇嗣留面子的弄权太监吗？

    原来孙绎在朝阳妹妹面前，竟是这般的……

    烂漫可爱。

    这词一出，徐烨便只觉得浑身起满鸡皮疙瘩！他用力地抖了抖，仿佛这样就能把鸡皮疙瘩全部抖落在地。

    然后转身将附近的属下全部轰走：“去去去，还不去集合待命，都来这里闲逛作甚？”

    与此同时，已经换到孙绎身体里的徐朝阳喜悦道：“往常我随皇兄在军营玩儿的时候，都没什么人搭理我。方才我用你的身体前去，大家起初是躲着我的，但很快便有人主动来与我搭话，最后还送了我一把糖呢！”

    那是自然。

    一国公主除却身份高贵以外，更因男女大妨，军营众人都是需要避嫌的。

    虽宦官在军营里的名声肯定不好，但徐朝阳这样讨喜的性格配上孙绎阴柔清秀的皮囊，显得万分无害，自然很容易便跟他们成一片了。

    “殿下倘若喜欢，便在臣这壳子里多待几日也无不可，”

    孙绎眼神中流过一丝宠溺，又道：“只是只许交友，可不许动别的心思。”

    “什么心思呀？”徐朝阳明知故问。

    前者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呢。”

    此时不远处正有两名新兵蛋子往这边偷偷看过来，其中一人窃窃笑道：“你瞧你瞧，我就朝阳殿下和孙公公关系很不一般，我对了吧？你输了，输我一把糖，拿来！”

    “别吵别吵，我还没看够呢……”

    军营众人虽然历经战事，常与刀光剑影血肉厮杀作伴，心思却要比京城的世家官宦子弟单纯得多。现在看到徐朝阳和孙绎情骂俏，他们竟也没有什么龌龊的想法，只是觉得……

    好甜呀，跟糖一样甜呢！

    此后几日，顶着孙绎身份的徐朝阳在军中混得可谓是如鱼得水。莫新兵喜欢和她一起过招谈天，就连徐烨手下的三五将领都表示对“孙公公”极为欣赏，自己之前先入为主对太监所不喜，向她道歉了。

    如今双方正在休战期间，但大顺军营这边儿虽然比战时松快一些，却仍不能掉以轻心，以免敌人偷袭。前几场战役皆是在陆地上进行的，这也证明行军之艰难，都到东海之滨了，却还是没响海战，暂时只能与敌方在陆上交锋。

    “大帅，”

    一负责侦查情况的斥候向徐烨汇报：“现如今敌方尚未动作，但因海战即将响，东海周边村落无法靠捕鱼维持生计，道路上能见许多饿殍不，就连易子而食的事情也常发生。更别提已经被战火波及的地段，简直是民不聊生啊！”

    行军的过程中，安抚周边百姓也是首要之事。

    徐烨蹙眉：“先前不是已经拨了军中的食粮过去，难道不能缓解一二？”

    “这……”

    “也罢！”

    徐烨头脑清明，他知道越是乱世便越有人浑水摸鱼，自己行军匆忙之际，恐怕还有些手握权力之人会为了贪那一两口救命的粮食去想法设法克扣穷苦百姓。

    因此只是分些食粮，怕还不够。

    “二殿下！”

    徐烨正在思考对策，忽见一人掀开了毡帐的帘子，道：“微臣和朝阳殿下也想为军营出些力气，不若就让我们二人亲自下去分发资粮罢？”

    主帅等人讨论军种要务，按道理是不准旁人偷听的。

    可谁也不知这“孙绎”是如何做到在外将他们的对话如数偷听入耳，更没想到他居然能如此莽撞，冲进来提出这般建议。

    “嗯……”

    就在所有人以为徐烨要斥责“孙绎”几句并将人赶出去的时候，徐烨却道：“此事也不失为一桩妙计，倘若朝阳也愿意如此的话，就这么办吧。”

    ——徐朝阳逃婚跑来东海一事，就算雷鸣在西域能有所牵制，却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虽孙绎自称手中已有证据能稍微钳制西域皇室跟皇后永王一党，但到底还是让他们二人在军中多立功劳，到时候才能尽量多地免些责罚。

    徐朝阳得了徐烨的准许，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想道：一定是孙公公在皇兄眼里十分靠谱，所以他才这般轻巧地同意了我的提议罢？孙公公的身份可真有用，嘿嘿！

    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徐烨的忧心一语成谶。

    当晚，西域王都——

    “萨兰，”

    西域王后一脸忧愁地望着儿子，问道：“你都成亲这么些时日了，为何那大顺公主却还是不能露个脸呢？”

    萨兰王子解释：“母后不必多虑，那是大顺的传统婚俗，妻子嫁进门后要多等几日才能在外人面前露脸的。”

    “这……”

    不怪王后心中忐忑，实在是自从“徐朝阳”与萨兰王子和亲以来，就一直深居简出，不肯出来见人，也不让王室的下人进去伺候。问就是大顺传统习俗，新娘子不能太早见公婆。

    可是，这也等得太久了点儿吧？

    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当天晚上王后便按捺不住了，起身：“反正那大顺的公主是嫁到我们西域来，就该入乡随俗才对！我再也等不了了，今夜非要去瞧瞧她的庐山真面目究竟几何！”

    西域王上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妇人就是多事”后，再次起酣来。

    ——他才懒得管徐朝阳露不露脸呢，只要大顺的公主不远万里前来和亲，给他们西域和大顺通结盟的桥梁就够了。

    彼时，王后提着裙摆，在三五巡逻护卫的掩护下悄悄走近了萨兰王子和“徐朝阳”的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