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笼中的鹦鹉(16)
次日, 意眠用?过?早饭,收拾东西出门。
秦衍之没来送她。独香萍传了他的话来,让太太领上婷一块走?, 用?惯了,方便伺候。
婷一听自己能跟着太太出去玩,惊喜的好似一只麻雀, 满屋子晕头转向地扑腾。香萍见了笑话:“你索性把整个苑子搬走?罢!只要能照看好太太, 先生那里准不罚你!”
她当了真, 摇晃着脑袋往皮箱里装上一样又一样,果真生生将屋里的好东西搬走?大半。把太太的家?当、先生的魂魄全捎走?了, 仅剩下几幅干透了的画孤零零摆在院子里充数。
倘若真要计较起来, 所谓不详的预感便是从此而始的。
启程前,姜意眠问?起庭院里的槐树,香萍, 先生清已?经叫人伐掉了。
又问?:先生有没有再栽一棵上去?
香萍摇头:没有, 先生什么都没。
下午, 主仆俩坐着车去了郊外登山。
山好高, 山花烂漫,绿意浓郁。一片青翠竹林, 一道湍急瀑布,婷玩得很疯,连着林中蹦蹦跳跳的兔、水流底下灵活滑腻的鱼,一同?入了太太的画里,定格成一幅永恒的风景。
夜里住半山腰的酒家?, 房间收拾得倒干净利落,美中不足的缺处是蚊虫有些多,烦人。
第?二日黎明?前, 天蒙蒙亮。有着使?不完的精力的丫头,半拉半拖着脆皮太太,好容易攀上山间,铺上软布。两人往布上一坐,一同?俯望白雾缭绕,初阳新生。
太太突然问?起婷可有什么愿望,以?后?算做什么?婷合起掌心,如拜佛般虔诚地:祝愿先生太太一生平安,白头偕老。
问?她为什么那么喜欢秦先生?
她捂着嘴笑,不。
“太太有什么心愿啊?”她反过?来问?,问?完又笑:“您可是太太呀!哪还有心愿呢?”
——有的。
太太望着无边无际的云,对婷,她想回家?。
“您想先生啦!才十几个时?哦,您就这?么想他!那我们快快回吧!”
丫头这?便活蹦乱跳地拉着太太下了山。
下午,她们乘车回去,回途弯绕颠簸。婷抱着胳膊,脑袋一点?一点?地?着哈欠。困意在狭封闭的车里胡乱传播,渐渐地,姜意眠靠着车窗,也合上眼皮,不知不觉陷入睡眠。
再醒来时?,太阳西沉,满耳尖锐车笛,她又一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上了火车。
伴随着明?灭不定的日光,以?及车厢外压抑的啜泣声。一个不该身在这?里的人——戚余臣安静地坐在窗边,闻声回过?头来,眉梢眼角俱拢着动人的伤悲,对她欲言又止地:
“眠眠,父亲他……”
“没了。”
戚余臣的父亲没了,昏然的大脑把这?条讯息翻译成通俗的话语,也就是:秦衍之死了。
刹那之间,仿佛为了悼念那个人,火车嗖一声钻入漆黑洞道。
在这?无光的世界里。
最终只余下婷悲戚的哭声,如尖叫般不断回响。
*
人们生有一死,难逃一死。秦衍之的死可谓早有预兆,但无论如何,他不应死得这?么巧。
上一个任务完成,限定的24时?缓冲时?期已?过?。姜意眠一手摁着太阳穴,一手迟缓地比划询问?:「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又疼了吗?” 戚余臣担心地走?过?来,指腹绵软温热,代替她放在正确的穴道上,一面力按压,一面娓娓道来:“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昨晚零点?左右,东院传来一阵枪响。我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被送往医院抢救,直到今早四点?才宣布抢救失败……”
她竖起三根手指,意思是:「三少爷做的?他拿到了账本?」
“嗯,是他。”
“他事先没有通知我,也没有提过?账本。我想他大概派人搜遍了秦家?,迟迟不见账本,实在按耐不住了。这?次自己冒着风险潜进父亲的院子找,意外被撞破,所以?才……”
「他得手了?」
“大少爷来得快,三少爷在家?里也藏了人手。双方枪战激烈,天亮之后找到三少爷的尸体,已?经糟糕得不能看,据被拖到厨房做了几碗肉丸,分别送到其他几位少爷面前……目前掌家?的人成了大少爷,接下来其他人也会有动作。保险起见,我们只能尽快离开上海。”
到这?里,戚余臣的音量微微低了下来,长睫遮盖住潋滟的眼眸,“抱歉,眠眠,都怪我没有能力跟他们抗衡,害得任务——”
“我们还有别的办法补救任务吗?”
火车驶出长洞,光一闪一闪地落在侧脸,他的神情真挚又模糊。嘴唇红得像血,脸色白得像雪,黑漆漆的长发蜿蜒垂下,也好似吸干了世间的肮脏污浊,才催生一个美得腐臭的他
老地点?,老台词,多么眼熟的一幕,时?间仿佛刹那倒流回季子白的死期。
那时?戚余臣是怎么的?
他没有根基,没有势力,被迫合作;
他去迟了,他没赶上,他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局外人。同?当下的法如出一辙。
再来三少爷不过?一个幌子,一个盾牌,一个贪婪但平庸、好色又胆、被某人玩弄在掌心的下三滥棋子。她分明?提醒过?秦衍之心,以?秦衍之的本事,怎么可能败在这?种人的手里?
为什么秦衍之会死;
大少爷为人向来谨慎,并不狠辣,为什么没有留着三少爷的活口用?以?审讯;
为什么这?两者挑着她任务完成的空档死去,唯独他不受牵连,能够侥幸出逃?
这?一桩桩一件件,重重的疑点?或巧合背后,姜意眠十分肯定,所有事都与眼前这?个温柔、体贴,看似无害的人脱不了干系。
然而一切已?成定局,系统适时?地发来通知:
【检测到新的目标人物?:戚余臣。】
【他的特定话语是:不会强迫你留下。】
她清楚,她已?落进圈套。
而他非要将深情无力的戏码继续演下去。
于是她轻轻一笑,:「没关系,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就好。”他也笑,笑得比她更热烈,更艳丽,叫人想起一只五彩斑斓的蜘蛛。
过?了一会儿,躲在外头的婷许是倦了,哭声不知何时?淡了。
车厢外窸窸窣窣的杂响,全是外面的,对里面而言,天底下几乎就剩下他们两个。
冷冷的静谧蔓延,意眠不想再呆在这?里。
「我去看看婷。」
戚余臣抬眼看她,没好,也没不好。
但当她走?出去不到两步时?,他伸手握住了她的衣角,从背后抱了上来。
“不要讨厌我,好吗,眠眠?”
双手长而柔韧,犹如两条活的绳索,绕着她的脖子?上了死结。
“我找了你好久,也等了你好久。现?在他们都死了,不应该……轮到我了吗?”
“我想和?你在一起。”
“想要你。”
“眠眠,你救了我,不能又不要我……”
滚烫的吐息,浓烈到足以?毁灭一切的赤诚爱意。他的尾音像雾一样轻。
他像蛇一样缠着她,将她一点?、一点?拉回身边,拽进无法挣脱的爱欲漩涡。试图用?黏糊糊的□□,用?浓郁芬芳的香气,完全地覆盖住她,从而标记她,拥有她,独享她。
戚余臣很糟糕,很恶心,他理应去死。
这?是对的。
可他还没有死。
所以?他得继续糟糕下去。
他想要她的爱,那是得不到的。那就退而求其次,他要她的同?情,要她的怜悯。只要能让她为他留下来,不论是什么东西,不论多么微,就算是其他人不屑的,他照样死命去抢。
错在哪儿呢?
也许一开始就错了,全都是错的。
意眠斜着身体陷进柔软纯白的床铺里,被一只怪物?藏进它腥臭的窝里。她侧眸,可以?遥遥望见一轮璀璨的夕阳。在连绵不断的绚烂火烧云背后,则是一抹血色,像火,迟早将一切都燃作灰烬。
她们就在这?片绮丽的色彩下缠绵而颓靡地相拥,活似两个违背伦理、有待烧死的罪人。
“我们去杭州好吗?” 又一个吻落在唇角。
她:「好。」
“多陪陪我吧,过?段时?间、迟一点?再做任务好不好?”他看起来好像在请求她,眼里盛满脆弱的依恋。
看起来是这?样的。
「好。」
她答应了。他随之绽放柔媚的、病态的笑容,温声保证:“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妨碍你离开。只要给我一点?点?的时?间就好。相信我,眠眠……”
「好。」她想也不想地答:「我相信你。」
可惜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
杭州是个好地方,素有人间天堂的美称。
戚余臣在一条清静巷尾买下的宅院,没有再请别的佣人。
他这?人安静,温和?,几乎没有一点?少爷脾气,像一棵漂亮的蘑菇,从不主动招惹他人。只要他想,他便可以?讨得任何人的喜欢。
就拿如今的左邻右舍来,上到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下至牙牙学?语的孩,没有一个不折服于他做的甜点?与蛋糕,他画的蓝天与白云。
人人都晓得这?个新搬来的青年是有点?儿怪的。他生得纤细好看,却没有正经的活计。成天在家?里摆弄字画,偶尔走?出门去,不是听戏就是游湖泛舟;
他?扮得并不惹眼,但家?里饭菜很好,还养着一个漂亮体弱的太太,以?及一个活泼机灵的丫头,好似有着用?不完的钱。
由于他待他们非常和?气,又常常买糖炒栗子分给娃娃们吃,教画画。出于亲热、感激,他们便对他有各种各样的喊法儿,按辈分来最集中的一共有这?三种:戚、戚先生、戚老师。
于是姜意眠也有三种对应的称呼:姜、戚太太、戚师娘。
——是的,他们以?夫妻的名义相称。
起初婷不愿意接受这?件事,但凡见着人,总要不厌其烦地解释:错了,错了,这?是我们家?太太。那个人是我们家?少爷,不是先生。婷有其他的先生,先生同?太太才是一对!
——那个人。
很长一段时?间,婷就是这?么代称戚余臣的。因为在她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先生永远是先生,而八少爷抢走?了先生心爱的太太,即是大逆不道、恩将仇报的坏人,不配做她的少爷。
戚余臣从不对此提出异议。
但婷崇拜至极的、那个稳重可靠的好先生终究是死了,独一个可怜的太太还活着。
她的太太好似比从前还郁郁不乐、消沉暗淡一些。她答应过?先生会好好照看太太,而可恶的坏人对不起先生,对太太反而好得没话。日日换着法子做好吃的,常常去有名的饭店排队买饭菜回来,还抢走?了她的活计,想方设法哄太太开心,事事讲究亲力亲为、无微不至。
于是半年下来,婷气鼓鼓地认了输。
有一天,她甚至揉揉脸,硬挤出一个笑容,跑过?来劝太太:“其实……那个人也挺好的,太太你不要不高兴啦!反正我们吃他的,用?他的,尽管难为他,待什么时?候他没有钱了,惹您不高兴了,我们就回上海去!大少爷是好人,比其他少爷都好一些,不用?怕,他一定会好好供着您的!”
她笑得天真而傻气。
她不知道她的太太已?经失去了味觉,对着糕点?饭菜,差不多索然无味了三个月。
更不知道随着任务计时?逐渐接近六个月,姜意眠还将失去视觉。接下来则是听觉、触觉。
她将一步步沦为五感全失、药石无医的人。
也一直在等。
她平静地等着戚余臣所的一点?点?时?间过?去,等着看他是否会实现?自己的承诺。
可是直到任务期限满半年的前两天,戚余臣倏忽带着一身伤、血淋淋地回来,脖颈间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纱布,渗着血。
同?行的人他为了救一个孩子被车撞了,不幸伤了左腿与喉咙,或许以?后再不能言语。
他们都在赞叹他的善良。
只有姜意眠暗自叹息,意识到她一直担心的事情,大概、果然、终究还是发生了。
——戚余臣不想放她走?。
为此不惜弄伤自己。
或再次捏造了无比恶劣的谎言。
作者有话要: 这章好卡,又卡有烂得我差点跪下。
但我超爱的丧病结局终于要来了!!戚余臣你不是人,死bian态你比季狗还过分,这句话我先骂了!
明天我再问问还有没有人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