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去年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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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隐隐竟有些兰鸿平日的语气,平淡中带着威慑。长渠心中一震,忙恭恭敬敬:“嬷嬷,姐近日喝的补药,很容易和其他东西相克,所以务必请姐莫要在外吃喝。茶水也不能!”

    最后五个字,长渠又提高了点声音。

    染烟自来了枣牙胡同,确实断续都在喝补药,不过最近喝的,其实已经没什么大的药性,纯粹是调理,在家也没听嬷嬷起有什么相克的。特别是茶水,她分明天天喝啊。

    染烟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觉得,长渠不会骗她,许嬷嬷更不会,大抵是许嬷嬷平日在家便很注意避免了相克的东西,所以并没告诉过自己。于是点点头,:“我知道了。”

    长渠恭恭敬敬告退,穿过花园,又站回了门廊那里。

    被长渠这么一闹,秦大娘已经止住了眼泪,带着歉意:“你莫怪大娘对你这些。我们在这京中,也没其他认识的人了,我憋的实在是太难受了。原本以为,为我家铃铛找到一个可托付终身的,没想到……唉!都是我算计错了!”

    染烟后来又去看了看铃铛,铃铛却仍是不理她。秦大娘叹了口气,:“今日已经算是好了!”

    染烟心中狐疑,这样还算好?那不好的时候,倒是要如何?

    要离开的时候,染烟又问秦大娘,可有什么她能帮忙的?或者,可需要她送来一些银两。却被秦大娘婉言谢绝了。秦大娘她们倒是还有积蓄,只是求着染烟有空再来看看铃铛,不定多个人劝她,她会好起来一点。

    染烟心中有些不信,因为她都不知道如何劝解铃铛。但是总是可怜她们,答应了会再来,才满腹心事回了家。

    许嬷嬷见她神色不佳,和长渠交换了几个眼色,哄她:“今日送了姐做的花儿糕给对门,她们喜欢的了不得,简直舍不得吃。我心里想,要不是因为怕浪费,我也舍不得送呢。”

    染烟这才高兴了些,又听许嬷嬷细对门三个大姑娘,看到花儿糕如何惊叹,如何喜欢。

    心情好了,想起来今日长渠提醒的事,问许嬷嬷:“有什么是我不好吃喝的吗?”

    许嬷嬷却是满脸茫然,“啊”了一声。

    “嬷嬷不是不让姐在外吃喝东西,怕和姐的汤药相冲吗?姐问的是这个。”

    长渠本已进了厢房,突然掀帘走了出来,大声对许嬷嬷。

    许嬷嬷转头看了看长渠,回身对染烟笑:“是了。咱们家有我看着,自然不要紧,出了门,可千万莫要随便吃喝别人家的东西,倒是我老糊涂了,都忘记提醒你。幸亏长渠记得。”

    完,不等染烟话,又笑呵呵接回前面的话题。

    “她家最的阿静,要把那个牡丹花放在她床头,陪着她睡觉,你瞧这是有多喜欢啊!”

    染烟本就念着兰鸿,心情郁郁,如今又担心起铃铛,晚上睡得都不安宁起来,总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一忽而又回到了茅草屋,发现了躺在雪地上的兰鸿,走近了看,他却变成一只长着獠牙利齿的猛兽,反把自己扑倒在地,厚实的爪子伸出尖尖长长的指甲,似乎下一刻就要把自己穿透。染烟吓的闭上了眼睛,却并没等到预想到的疼痛,只是这猛兽伸舌在她脖颈间舔舐,她又是痒,又是怕,心慌意乱。

    一忽而又是刮着狂风的胡同巷,自己缩在兰鸿怀里,心中又是羞涩,又有些得意,兰鸿却突然停住脚,因为前头好多人堵住了路,有孟府的姐们,也有些不认识的人,指着她骂:“不要脸!伎子!”又对兰鸿叫喊:“扔了她!扔了她!”

    一忽而看到铃铛郁郁寡欢,走近了一看,却不是铃铛,而是自己在哭,许嬷嬷在旁边劝:“你别哭了,公子已经走了,你只是个乞丐,什么都不是,什么也不会做,公子又怎么会再回来?他不会再回来了……”

    染烟猛地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亵衣全都湿透了,连被褥也湿乎乎的。

    连着几夜,纵使染烟掩饰,也有些没精采。许嬷嬷请了云和堂的章大夫来问诊。章大夫,乃是忧思过重,并无大碍。

    许嬷嬷放了些心,又劝染烟:“姐莫要太过担心公子,他办好事就会回来的。”

    染烟下意识想撇清:“跟他无关,我没担心他!”

    许嬷嬷正在衣柜里找出厚衣服,闻言“嗯”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那就好,我这就给公子去封信,姐没有牵念他,让他安安心心在外办事,莫要急着回来。”

    染烟一听急了:“嬷嬷不要!我也不是……不过是该让他安心办事……但”

    发现怎么都不对,声音越来越。却听到许嬷嬷低头闷笑,才发现是在故意趣,立时羞得直跺脚。

    可是晚上实在还是睡不踏实,染烟半夜里又偷偷搬入了东屋。第二天察言观色,发现许嬷嬷和长渠对此事都毫无反应,索性就厚着脸皮继续住着了。睡在东屋床上,虽会更念着兰鸿,却真的不怎么做噩梦了。

    铃铛那里,染烟又看了两回。因为对面院门总是大开,染烟来来去去,对面的人就看到了她。

    染烟才走,王婶子便向在门口送染烟的许嬷嬷听。

    “唉哟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仙女!这位仙女就是你的主家?”

    许嬷嬷回道:“我家规矩大,不能妄议主家。”罢赶紧回身关了院门。

    第三次去铃铛家的时候,染烟终于知道,秦大娘为何那样呆若木鸡的铃铛“已经算好了”。

    原来铃铛有时候,竟会大吼大叫、胡言乱语起来,还会和秦大娘吵架,很有些吓人。

    这日一开始也还是好的,染烟依着秦大娘的请求,一起坐在铃铛床边,絮絮些闲话。秦大娘觉得这样能让铃铛好起来,染烟虽没看到效果,却也真心希望如此。

    了半天,染烟有些口干舌燥,却又记得许嬷嬷特意叮咛,连水也莫要喝,要是渴了,就赶紧回去。就从绣凳上站起身,看了眼外面,:“这天气莫不是要下雨,大娘,要么我就先回去了。”

    秦大娘叹了口气,起身要送她,:“唉,你这孩子……”

    还没出后话,床上的铃铛突然尖利地叫喊:“孩子?孩子!难道是我不想要孩子吗?还不是被你害的!你这个丧良心的老鸨!”

    染烟本就被铃铛的声音吓了一跳,又听她后面的话,更是惊悚得头皮都有些发麻,不禁退了几步。隔着窗子,看到长渠似是也听到了声音,从门廊走到了花园中间,正关注着这边,心下才稍安。

    秦大娘却顾不上染烟,上前一步,想拉铃铛的手,被她一巴掌甩开,又继续叫骂:“都是你!是你!为了钱把我卖给了他!骗子!骗子!还给我吃了生不出孩子的缺德药!”

    突然又嚎啕大哭,“你教我讨好男人的办法,我全都用过了,为什么他还是不来?为什么啊?”

    “一定是因为我不能生孩子!是你害了我!都是你!”

    秦大娘想阻拦她叫骂,却竟是有些不敢近前,只呜呜咽咽哭着:“我要知道会是这样,就算怎么样,也不会带你进京的……天啊我这造的什么孽!我是你娘,怎么会不想你过的好?”

    铃铛却骂:“你不是我娘!你不过是看我能赚钱,骗我罢了!”

    秦大娘扶着桌子,哭得几乎站不住脚,半天方:“我知道我出身不好,可是你真的是我亲生的骨肉啊!要不是我拼了命护你,你以为你能好好等到遇见贵人吗?我知道你一直恨我,没照顾好你,让你误食了那种药,生不出孩子,可是……可是……”

    “你以为我们还有什么其他选择?马老爷要买你去做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若只是为了拿你卖钱,卖给马老爷不好吗?他弄死了多少女人,我不想办法带你攀个高枝离开,你还有活路吗?”

    秦大娘着伏在桌上,呜呜大哭。

    铃铛怔了一下,突然嘿嘿一笑,:“你教我讨好男人的法子,我都学会了!可是你教我不要把自己的心给了男人,我却没学会。我好恨他!我好恨他。他为什么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染烟听这一场吵闹,有些恍惚,她看了看外面阴霾的天色,满脸警惕的长渠,又看了看床上扯着头发,发疯般啊啊大叫的铃铛,一旁哭得发抖的秦大娘,不知道该安慰谁,劝解谁,心里空落落地想:要是兰鸿在就好了。

    等铃铛停了尖声叫喊,染烟才扶着秦大娘坐下,也不知道该些什么,只默默陪在一旁。

    秦大娘倒是很快缓了过来,重重叹了口气,:“唉!让江姐见笑了。我们娘俩,都是腌臜的人。”

    染烟低头不语,心里有些纷乱,其实她娘也是那种腌臜地方的人,而她,从便是被叫做“伎子”,一直到离了昌平镇,这个称呼才没有继续在她耳边响起。

    秦大娘擦好鼻涕眼泪,也不管染烟想不想听,絮絮叨叨倾诉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