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附加条款 用上古妖精的蜕糊墙,这谁想……
斜阳从高塔窗口照进去, 梅瑞狄斯胡乱将染了绿色血迹的绷带扫进垃圾桶,目光又不知不觉的落在虚掩的门扉上。
楼梯里静悄悄的,显然并没有谁算上来探望他。
平日或许还有送茶点的内侍, 今日他吩咐过不许扰, 安静的十分符合预期。
他本就不是人类,体质也特殊, 但不管怎么,如今身体确实无限接近于人类, 所以血液也本该是红色。
之所以会呈现诡异的绿色,是因为在截杀安格鲁·达勒的时候, 出了点意外。
她的陛下让他不用多事,顺其自然,是不希望魔法在人心中留下烙印。
这就有些不信任他的能力了, 虽然往常,他总是偏向消极, 别人下了命令才动一动。
但那是有原因的。
谁的命运, 就该谁来亲手撕破,否则毫无意义,所以他选择当一个见证者。
但杀掉一个疯子,还是在陛下原本的命运轨迹之外的疯子, 与他的初衷并不冲突。
至少梅瑞狄斯认为不冲突。
而且, 只要他愿意,就完全可以不让任何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抹去魔法痕迹, 悄无声息的杀死疯子公爵。
实际上,最开始的步骤都很顺利,哪怕他不精通魔法, 只是一个善于变装的普通人也能做到,比如以车夫的身份,提醒安杰拉·达勒谨言慎行;又去混入河流上游的闸门看守队伍,释放阻碍公爵脚步的河水。
意外出现在最后一步。
安杰拉准备的毒药很诡谲,在要达勒公爵的命之前,会先侵蚀他的眼睛,让他在眩晕中,对于光暗的感觉完全颠倒。
所以在树林中,他迎着夕阳,却觉着天黑了,又将点亮火把的侍从看成头顶一坨黑色触手的怪物。
将侍从们都砍杀之后,他又认为,那远处被割裂成锯齿状,最大的一坨又黑又恶心的玩意是罪魁祸首,这才奔向太阳,想将它砍个稀烂。
毒入脑髓,彻底没救了。
一般人到了这个阶段,用不到一时就会力竭身亡,安格鲁原本就不正常,这个时间会更短。
问题在于,哪怕他从不热衷于发展商业,只凭着封地中港口的便利,就会有商人们源源不断从南大陆带来有意思的玩意儿,甚至还有据传从光明教会中流出来的,蕴含了神明力量的魔法物品。
大部分是假的。
或许上头属于教会的钢印是真,但效力却约等于无。
偏偏疯子的直觉和运气总是惊人的好,达勒公爵这一次随身带了一根项链,吊坠很漂亮,是据可以带来幸运的天使羽毛,这根羽毛完全石化,呈现出白玉一般的光泽。
这根羽毛就是真货,它是属于治愈天使米康娜的羽毛。
这位天使当年战功卓著,会在信徒濒死时,释放出圣光,将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经过复活洗礼之人,往往会变得更加虔诚,舍生忘死的替神明扫清异端。
可想而知,这根羽毛吊坠的真实效用,并不会真的带来幸运。
但也许能让人起死回生。
这效果,商人就算敢吹,也没人敢信,偏偏最荒谬的才是真实。
于是梅瑞狄斯出手了,他捡了一根树枝,默念一句咒文,将其硬度强化百倍,悄无声息自背后靠近疯子公爵,轻而易举的洞穿了他的胸膛。
安格鲁·达勒都没来得及惨叫就应声倒地。
然而血液并未自伤口涌出,反而有新生的粉嫩皮肉在蠕动。
树枝还贯穿着心脏,伤口姑且无法痊愈,梅瑞狄斯将达勒公爵翻了过来。
那根项链在发光,散逸出的力量排斥梅瑞狄斯的触碰。
“真麻烦。”
他无法将其直接扯下来扔掉,只能迂回的,抬起安格鲁·达勒的手,试着让他自己摘掉。
然而间接的触碰还是行不通,那根羽毛在被达勒公爵僵硬的手指碰到的瞬间,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激烈抖动,随后碎裂,风化飘零。
灰尘向上漫卷,每一粒都在发光,原本林地在夕阳下呈现一片温柔的橙红,被洗刷成刺眼的白。
半空中有六翼展开,形成了巨大而朦胧的虚影。翅膀中心看不到天使的面目,只能看到有两双手臂虔诚合十仿若在祈祷,另一双臂膀则拉开了光粒凝结的长弓。
谁能料到,这根羽毛之中竟然蕴含了一片大天使的灵魂呢?
对天使而言,比起救治“信徒”,惩戒“异端”永远是更重要的,需要排在首位的工作。
如果茉伊拉在场,一定会戏谑一句,原来所谓的天使就是自律导弹,顺便自带诵经功能,送长辈送领导,隔壁大爷都馋哭了的那种。
被瞄准的梅瑞狄斯,身形立刻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了几十米之外。
虚像没有太高的智能,箭矢的指向未动,目标是最早感知到梅瑞狄斯的位置,并没有追着他跑。
但这距离还逃不出箭矢落地会波及的范围。
银发魔术师的身影不断消失,瞬移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几秒时间已经在数百米之外。
这时,身后的光芒陡然炸裂,铺天盖地的热浪滚滚袭来。
这种强度,安格鲁大约连骨灰都剩不下。
梅瑞狄斯做出了这样的判断,然而事态并不容他松一口气。
热浪席卷过的林地里安静到压抑,所有飞鸟走兽大约都湮灭成灰,然而花草树木,尽都完好。
它们在变化。
枝干上都仿佛披了一层浅金色的纱衣。而沐浴在圣光中的植物们,继承了天使幻象的指令,疯狂攻击起梅瑞狄斯。
天罗地网,植物的清香就是催命符。
在梅瑞狄斯冲出那片地狱时,一条手臂上所有的皮肉都被棘刺硬生生挂掉,露出森森白骨,另一侧的肩胛骨也被藤蔓洞穿。
这伤口再挪两寸,就能洞穿他的心脏。
这些植物在得到天使的恩泽之后,非常活跃,产毒也卖力,如今,随着血液在他体内肆虐的毒,比世间任何一种已知的毒药都怪异,它们在侵蚀人体。
目的似乎是把他变成一颗树。
没有解药,就算有,也不是梅瑞狄斯如今能拿到的东西,医治方法只能放血,不停的将染毒的血肉割下来,丢掉,再催动治愈术长出新的血肉。
一刻都不能拖延,一刻也不能休息,新生血肉的速度,必须得比毒素的侵蚀速度快才行。
梅瑞狄斯花费了五天时间去办的私事,就是这个了。
原本,他是算把这件事瞒过去,翻过一张书页般轻巧,可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女王陛下的抱怨时,突然就不想隐瞒的那么完美了。
陛下在察觉到端疑之后,会关心他还是无视他,他有点好奇。
安静中,他自嘲的低笑了一声。
这大概是自己漫长生命中,最幼稚无聊,也是最接近人类的时刻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他想,陛下还是无视他更好,这明陛下够理智,不会被无关紧要的事扰乱心神。
正这么想着,他突然感受到了一丝人类的气息。
很熟悉的,带着烈焰般的气息。
茉伊拉还是来了。
在走进高塔之前,她心内挣扎了半天,她去翻了翻笔记,随后确定了自己的记忆没错,经过查证,除了花妖树精之类植物系的玩意儿,并没有哪种魔法生物是绿色血液的。
其实花妖树精也不是,它们幻化成人也是表面变了,体内都是纤维管,掰断胳膊腿流出来的,不叫血,充其量算组织液。
这很合理,魔法存在的世界,生物也要讲究基本法,运送氧气的血红蛋白不可能因为附魔就变成血绿蛋白。
虽然他过是私事……可私事怎么了!跟领导请假,不得明白是病假事假,还是婚丧嫁娶么!她就是要问一句!
这次踏进高塔,没再遇到幻觉,畅通无阻的来到顶层,推开门,茉伊拉就看到了垃圾桶内沾染了奇怪颜色液体的绷带。
再一转头,梅瑞狄斯松散的披着一件黑色长袍。
空气中那种可疑的,带着植物汁液气味的腥气非常浓郁,比之前嗅到的浓郁百倍。
“这就是你的私事?”她皱着眉指着梅瑞狄斯的肩膀问。
皮肤白皙的人,穿什么颜色都好看,但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梅瑞狄斯更偏爱浅色。
他先前穿的棕色衣衫,如今披的黑色袍子,大概都是为了遮掩血迹。
没得到回答,茉伊拉两步凑近,直接将衣领扯开了。
果然,在领口下,绷带层叠,渗出的液体颜色看起来就很不妙。
“看吧,这私事不会影响到咱们的合作?”
如果梅瑞狄斯一口咬定不影响,那茉伊拉就当自己好心喂了狗,转身就走,再没下一次。
但梅瑞狄斯从来都能精准在她底线前急刹车,他一耸肩:“不能不影响,甚至可以影响很大……”
他将这几天的经历详细讲述了一遍。
语毕,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宫墙内外都亮起了点点灯火。
茉伊拉靠在窗边,赤色的眸中光点跳跃,人却很沉默。
半晌,她揉了揉眉心:“所以,你跟光明教会,或者光明神,到底有怎么样的过节啊?!”
他表露出对光明教会的厌恶,但茉伊拉没当回事。
科美特人只是有魔法生物血脉的人类,尚且被教会追杀屠戮,梅瑞狄斯这种存在,必然是教会容不下的,所以没刨根问底过。
就算问了他也不会,毕竟他还背着个不知跟谁签的契约,只能当谜语人。
茉伊拉万万没想到,他会被针对到这个程度。
该不会狗血到,梅瑞狄斯的真实身份,是跟光明神不相上下,棋差一着被阴了的反派邪魔,等找个方法帮他恢复力量,就能一路躺赢……?
啧,这个可能性让茉伊拉觉着很恶心。
可千万别是这样。
否则,她这么久的谋算和努力又算什么,在两个巨人对决时,偶然爬到了谁身上的蚂蚁吗?
她眉头越皱越紧,看向梅瑞狄斯的眼神越发不善。
梅瑞狄斯垂眸,但唇角还是勾了起来:“陛下其实不用如此担心,大可以命令我去边陲之地,或者干脆离开索拉尔境内。这样一来,至少今后我再被针对,也不会牵连到陛下。”
呵,看来她还是想的太天真,大佬并不愿意顺便提携她这只蚂蚁。
“那倒是不必,不过,在你跟光明神正面硬刚,搞得生灵涂炭之前,能记得再来一次那个……”她指了下镜子,“把我送到异世界去就行,省着我被牵连,两辈子加起来的岁数都不够退休。”
梅瑞狄斯听了这话,睫毛颤了颤,随后笑了。
还笑了好长一段时间。
知道茉伊拉已经抄起桌上的茶杯,想用物理手段让他清醒点,他才收敛神色,颇为无奈的开口:“我不知道陛下误会了什么,但我可没有足够跟光明神抗衡的力量,从始至终都不能。”
茉伊拉轻哼一声,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给我点时间,如果陛下真的想知道关于我的过去,和那个契约,我会让陛下满意的。”
平日总觉着他轻浮,可如今语气平淡,声音略微低哑,甚至带了温柔缱绻的意味。
仿佛在情话。
茉伊拉歪头看向窗外:“随你。”
圆月早已悄然爬到了高出,冷光之下夜风习习,明明温度更低了,可她莫名觉着有些脸热。
“这应当是当初的契约范围之外的。”梅瑞狄斯道。
茉伊拉忍不住转头看他:“是这样没错,所以呢?”
“所以,我将过往交付给陛下,也希望陛下许我以未来,以陛下生活过的痕迹为锚,在未来的某一日,去陛下以另一个身份生活过的世界看看。”
“好,不过要在我达成目的之后。”
她的目的不必复述,就是碾碎荒唐的既定命运,让她的名字在史册上不容诋毁,不可磨灭。
二人对视,茉伊拉也笑了。
她知道梅瑞狄斯为什么想去看看她曾经生活过的另一个世界。
那里确实很好,就算不完美,但没有神明手握无上权威,没有基于信仰的窥探,呼吸都更自由。
而且食物真的很好吃,游戏也好玩,网上充斥着无聊又有趣的烂梗,足够消磨漫长的年岁。
不过这承诺其实有些可笑了,真的就如同气氛上来了,发誓永不分离的恋人一般,假大空的山盟海誓,谁先一步清醒过来,决定违约都不奇怪。
哪知接下来就听梅瑞狄斯道:“既然如此,那么契约的追加条款就算完成了。”
“哈?”
追加到哪里了?
后知后觉的,茉伊拉意识到,这间屋子的墙壁,似乎比正常该有的样子要更暗淡。明明这是个风清月朗的晚上,刚才也看到了皎洁的圆月,乳白色的墙壁竟然泛着自内而外的浓灰。
抬手去触摸,能感受到柔软。
但这不是普通墙纸该有的质感,随着她的抚摸,很淡的魔力凝聚起来,随着她的指尖游走,似乎在等待她书写。
这感觉很熟悉。
“上古妖精的蜕?”
梅瑞狄斯点头:“没错,在这个房间内做出的承诺,发下的誓言,都会带有契约效力。”
丝毫没因为暴殄天物而愧疚,反而很得意。
茉伊拉扶额。
用每一张都价值连城的,上古妖精的蜕来糊墙,这谁想得到呢!
这东西她时没法提防的,妖蜕本身不带魔力,非要契约签订的那一刻,才会锁定文字的力量生成魔法。
“算了……你养伤吧……”茉伊拉丢下这样一句,抑制住自己想把墙纸扒下来带走的冲动就要离开。
没到门边想起一件事,驻足转头:“你当时从树林中冲出来,没再回去确认过安格鲁·达勒的尸体吗?我在想,那些被圣光沐浴过的植物都变的格外有活性,他有没有可能也因为接收了圣光,从而活过来?”
当然,只是一个可能性极低的假设,毕竟飞禽走兽都死了,没道理就他例外。
梅瑞狄斯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离开那片森林之后,我雇了几个猎人去找过,没发现什么特别的痕迹,天使虚像的残留影响第二天就消退了,植物恢复正常,鸟兽很少,没有人类存在的痕迹,箭矢落地之处,只有焦土。”
这样一来,茉伊拉就放心了。
这天夜里,整个北大陆都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万物祥和。
南兰密林中,突发异象从而陷入死寂的一块地方,逐渐又聚拢了别处迁徙而来的鸟雀走兽。
而此刻,它们都压低了声音,悄然远离了一片诡异的,圆环状的焦土,有什么东西从泥土中翻涌而出。
先是汩汩的黑色液体,石油一般涌出,这些液体包裹住泥土,逐渐成型,固定成赤身裸体的男人。他单膝跪在焦土之中,皮肤上泛着浅金色的光泽,表情肃穆而虔诚。
半晌之后,他望向北方,神色一瞬间变的狰狞而凶狠。
下一刻,他面部抽出起来,痛苦的抱着头。
“是的,是的,不要再念了!我明白我该做什么!我的第二次生命,是神迹,所以我不再属于我,我只能为彰显神迹而战,去清除异端……”
痛苦似乎消减了,他喘着粗气,汗水不断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片刻之后,颤抖着站起来,原本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又逐渐显露疯狂的色彩。
“呵……呵呵呵呵哈哈,可是,用卑劣的手段暗杀我的人,不是异端吗!派出暗杀者的,坐在王位上坐收渔利的,不是异端吗!”
疯狂和虔诚在他脸上交替出现,肌肉扭曲。
片刻之后,这两种情绪似乎达成了和解。
“不要害怕,不需要害怕,从前我杀过数不清的人,但那是过去了,沐浴圣光之后,我就是新造的人,我身洁净,我心澄明,从今之后我若手染鲜血,也一定会被神明原谅,因为这都是为了肃清信仰不够虔诚的人……”
他喃喃自语,转身往西边走去。